顿首。
石山拜上!”
(附:令弟君辅手书平安信一封,可证家小安泰)
哗啦!
左君弼手中的信纸飘然落地,像一片被寒霜打落的枯叶。
他眼前发黑,只觉得大帐中的烛火突然扭曲成诡异的漩涡,邵荣、李武等人的面孔在光影中模糊晃动。帐外夏蝉的嘶鸣、兵卒操练的呼喝,所有声音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血液冲撞耳膜的轰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左君弼扶住交椅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要抠进木纹里。难怪自己提出班师时邵荣答应得那般爽快!原来合肥早已易主,他左氏数代经营的根基,竟被石山谈笑间连根拔起。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生生咽下——帐中几双眼睛正紧盯着他:邵荣的沉稳如渊,李武的锐利如刀,仇成那掩饰不住的幸灾乐祸,都像芒刺扎在他的背上。
左君弼的脑海中闪过合肥城的模样:青灰色的城墙在晨曦中泛着冷光,左府后院的石榴树该挂果了,幼子最爱攀着枝桠嬉闹……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石山的囊中之物!
好一个整饬淮西,共御元虏!
左君弼心底的戾气如野火燎原,几乎要冲破胸腔——现在就引兵杀回去,用手下这两千条性命把庐州路搅得天翻地覆,你夺我家园,我便毁你基业!
但幻想终究是幻想。
左君弼毫不怀疑,自己一旦如此做,今日怕是走不出此帐。
邵荣指节无意识地叩着茶盏,那是随时发难的征兆;李武好整以暇,骁骑卫精锐就在帐外,连仇成这个新晋“嫡系”都按住了刀柄。
冷汗顺着脊椎滑下,浸透了左君弼的内衫。
更重要的是,合肥军战力本就不如红旗营,现在又成了丧家之犬,麾下这帮烂兵还能发挥出几成战力?还有多少人,愿意陪着他这个丢了城池的“少将军”继续征战。
出战前,他本已经做了妥善安排,但石山仍是兵不血刃,就夺了合肥。
左君弼不敢想象,自己真要起兵反叛石山,会不会被哪个贪功的属下摘了脑袋,献给石山?
若是抛家弃子,远走他乡,还有多少属下愿意追随?
更重要的是,天下遍地烽火,红旗营控制区以外,不是更加凶残的各部义军,就是严防死守的官军,离了熟悉的合肥,哪里又有他左君弼的容身之处?
短短数息之间,万念俱灰。
左君弼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后背的冷汗浸透了外袍,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再抬起头时,他的眼中已经没有班师的急切,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灰败,和对自身前途乃至性命的忧虑。他明白,自己这一生,是彻底栽在石山手里了,连一丝翻盘的希望都看不到。
不认命,还能如何?
“邵都指挥使、李都指挥使。”
左君弼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明显的颤抖,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才继续问道。
“在…在下,还能与诸位共事么?”
这句话问出口,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尊严和力气。
“哈哈哈!”
邵荣起身,几步走到左君弼面前,脸上堆着笑,抓住左君弼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道:
“元帅常说左将军是明白人!只要真心相投,富贵何愁?”
“正是!”
李武也洪声应和,大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左君弼的肩膀上。
“左兄弟就是心思太重!想那邓顺兴,投效三哥的时间比胡大海、常遇春都早,可就是放不下自家那点小地盘,扭扭捏捏,结果呢?到现在还窝在虹县那小地方,兵甲不齐,能有啥大出息?
你尽管放宽心,三哥最重豪杰。只要你不起二心,跟着三哥好好打仗,凭你的本事,将来封个公侯,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合肥左氏传承数代也就只有一个千户之职,左君弼不敢想象“公侯富贵”,但能得邵荣和李武两大都指挥使的承诺,心里还是踏实不少。
事已至此,他是真不敢再三心二意了。
左君弼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万般不甘和苦涩,立刻做出决断,向邵荣和李武表明态度:
“迟则生变!末将今日便尽起本部兵马,返回合肥,接受元帅整编!”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武,语气变得郑重而带着恳求。
“只是,大军开拔,路途之中,难免人心浮动。若有那心怀叵测之辈暗中鼓噪生事,末将恐弹压不力。届时,还望李都指挥使仗义出手,雷霆处置!以稳军心!”
这是他最后的挣扎,试图保留一点对旧部的控制权,同时也将可能出现的麻烦推给李武。
“哈哈!左将军放心!包在俺身上!”
李武回答得异常爽快,他此行的任务本就是防备合肥军途中生变,名为同行,实为监军,但他还是给了左君弼一个定心丸。
“三哥仁义,只要你部人马不生事端,俺保证,定能将他们一个不少带到合肥,绝无妄杀!”
左君弼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一丝,郑重地朝李武抱拳,深深一揖。
“如此,在下谢过李都指挥使!”
当日下午,合肥军拔营启程。李武率领骁骑卫紧随其后,两部相距约四里地。
骁骑卫既不与合肥军同行扎营,也不混在一处行军,斥候游骑却如同无形的网,始终若即若离地笼罩在合肥军队伍的前后左右。
归途有些沉闷,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不安。
沿途经过含山、梁县等地,当地显然早已接到元帅府的严令,提前备好了充足的粮秣草料,甚至规划好了两部人马的宿营地,后勤供应顺畅无比。
这种高效,在左君弼看来,却像是一只无形巨手在操控着一切,更添几分无力感。合肥军的士卒们或许是被这无形的压力震慑,或许是归家心切,一路倒也安分,并未闹出什么乱子。
四日后,黄昏时分,大军抵达合肥城东南四十里的南时岗,大军就地扎营。元帅遣人送来了丰厚的犒赏——百坛烈酒,三十头肥羊。
篝火在营地中熊熊燃起,烤肉的香气和浓烈的酒气弥漫开来。连日沉闷的合肥军士卒们,在酒精的刺激下,终于有了一些活气,猜拳行令声、喧哗呼喝声渐渐响起。
左君弼看着欢快的将士,心中却一片冰凉。
这酒肉,是安抚?
还是,断头饭前的最后慰藉?
次日,天色刚蒙蒙亮。宿醉未醒的合肥军士卒们,睡眼惺忪地陆续钻出帐篷,准备收拾行装继续赶路。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瞬间如坠冰窟,彻底清醒!
只见营寨之外的旷野上,不知何时已肃然林立着密密麻麻的兵马。
赤红色的战旗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燃烧的火焰。森寒的枪戟如林般挺立,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令人窒息。
为首大将,身披铁甲,胯下战马神骏,正是石山麾下以勇猛著称的悍将——常遇春!
常遇春目光如电,扫过惊慌失措的合肥军营,猛地一提缰绳,战马前蹄腾空,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他声若洪钟,炸雷般的吼声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宁静,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合肥军士卒的耳中:
“奉元帅钧令!合肥军全体将士就地接受整编!违令者,军法从事!”
这命令如同晴天霹雳,不少合肥军士卒意识到不妙,本能地就去取自己的刀枪兵甲。
但当他们冲进帐篷,手忙脚乱地翻找时,却惊骇欲绝地发现——昨夜还放在帐中的刀枪、甲胄,此刻竟已不翼而飞。
原来,就在昨夜他们饮酒喧闹、放松警惕之时,左君弼的亲兵就已借着运送酒肉、清理篝火等名义,将他们的武器盔甲尽数收缴转移。
此刻,左君弼正带着他那三百亲兵,站在营门口,目光复杂地扫过身后那些惊慌失措,手无寸铁的部下,最后望向营外那支杀气腾腾,装备精良的红旗营大军。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幻想,都在这一刻彻底破灭。
左君弼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步,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激起一小片尘土,他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营地前:
“末将左君弼,谨遵元帅钧命!”
合肥左氏的时代,在这南时岗的晨曦中,正式画上了句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