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沿途所见显潜力
朱重八刚打了一场胜仗,清点伤亡、收缴战利、安顿伤员、整饬队伍,要处理的事太多了,脱不开身,只能按照云的吩咐,派出第三队将士前往码头执行任务。
但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打扫完战场后,并没有立刻带人离开,而是赶到前方树林处等待什么。
麾下将士不解,朱重八也不解释,只是眯缝着眼,看向码头方向。
不多时,云、卞元亨带着第三队将士返回,只是多了一群被护卫的男女老少——个个风尘仆仆、面带疲惫,说话似是山东口音。
而且,那几位年长者眉宇间的风霜与劳苦痕迹,绝非普通商贾或流民所能有。
联想到元帅就是益都路人,朱重八敏锐意识到这些人来路不凡,脸上堆起惯有的憨厚笑容,快步迎上了走在前面的云,道:
“特使!元狗这段时日猖狂得很,不到一个月里,算上今儿个这一仗,都窜进来咬第四回了!虽说回回都被咱们打掉了狗牙,可元狗沿途烧杀抢掠,歹毒得很。
一队人马,这么多人,怕是难以护得周全。俺们刚收拾完这帮元狗,正要返回历阳城中复命。不如俺们同行,一并护送各位一程?人多些,路上也安稳。”
他这番话,半是实情,半是一点不足与人道的小心思。
元军对和州的袭扰确实频繁又凶残,试图以焦土战术破坏红旗营根基,但均不敢太深入,且每次都被邵荣麾下兵马击退,此次更是全军覆没。
朱重八点出元军的“猖狂”和“烧杀”,既是为了强调途中危险,增加自己请求护送的合理性,也是在云等人面前,不动声色地展现自己的“战绩”。
云闻言,黝黑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将征询的目光投向周闻道。
周闻道眼神扫过抚军卫第六营虽然疲惫,却依旧队列严整的将士,又看了看身侧疲倦虚弱的元帅亲族,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云这才转向朱重八,声音低沉而简练:
“行。有劳朱指挥了。”
“嘿!”
朱重八咧嘴一笑,挺直腰板,声音洪亮地道:
“都是为元帅做事,不敢称劳!”
他特意在“为元帅做事”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一语双关,既点明护送元帅亲族是分内之事,也含蓄地表了忠心。
但这句话却好似细针,刺破了云和周闻道紧绷的神经。
没到合肥城中,没把这些人全须全尾交到石元帅手中,这趟差事就远不算完。周闻道、云、卞元亨一路上的压力本就大,对所有打听元帅亲族来历的试探都倍生警惕。
哪怕对方是红旗营将士,也不行!
云黝黑的脸瞬间沉了下来,紧抿着嘴唇,原本就锐利的眼神,此刻更是如同淬了寒冰的刀锋,冷冷地钉在朱重八脸上。其人高出朱重八一头,魁梧身躯像一堵铁壁,站在那儿就压迫感十足。
原本因为朱重八率队主动护送,而略显松动的气氛,刹那间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朱重八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后背“唰”地冒出一层冷汗,心中暗叫一声“苦也”,恨不得当场狠狠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
元帅亲族是何等敏感的身份?
自己那句“为元帅做事”,看似表忠心,落在特使耳中,未尝没有借机攀附、打探之嫌。
完了完了,这下马屁拍到了马蹄子上,非但没能结下善缘,反而坏了特使对自己的印象!
朱重八心中满是懊悔和惶恐,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下意识地垂下眼睑,不敢再与云那冰冷的视线对视,只觉得那目光像是有千斤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两句挽回,可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知道,此刻任何多余的解释都只会显得更加刻意和愚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唯有沉默是金。
朱重八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杂念,闷着头,脚步略显沉重地退回到自己的队伍前面,挥手示意部下跟上,再不敢多说一句废话,只专注于脚下的路。
队伍的气氛顿时变得沉闷起来,只剩下杂沓的脚步声和车马行进的辚辚声响。
战场已经打扫完毕,断肢残骸都被统一移到了道旁,待随后赶到的民壮挖坑掩埋,以防滋生疫病。
但满地的鲜血和人体组织碎屑,却已经与黄土、碎石黏在了一起,随着微风一阵阵飘来,冲击着每一个人的鼻腔和神经。
队伍中的女眷和孩童哪里见过这等修罗场般的景象?
几位年轻的妇人脸色煞白,紧紧捂住口鼻,强忍着胃部的翻腾,慌忙扭过头去,不敢再看。一些孩子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死死抓住母亲的衣角,将小脸深深埋进大人的怀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莫怕!莫怕!”
石二河的声音适时响起,带着军户子弟特有的那种粗粝和坦然。他挺直了腰板,目光扫过那些可怖的痕迹,非但没有惧色,反而带着一种解恨般的快意。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这些都是和三郎作对的鞑子兵,死得越多越好!死绝了才干净!咱们红旗营的儿郎们,就是专门送他们去见阎王爷的!”
他的话简单直接,却带着一种朴素的正义感和力量,稍稍驱散了笼罩在亲眷心头的恐惧阴霾。
队伍继续前行,元军袭扰留下的伤痕便愈发触目惊心。
官道两旁,原本应是丰收在望的稻田,此刻却大片大片地倒伏在地,金黄的稻穗被马蹄和军靴践踏得深陷泥中,混杂着泥土和血污,散发出一种绝望的气息。
一些靠近道路的村社,几间茅屋被烧得只剩下焦黑的断壁残垣,缕缕青烟仍在废墟上袅袅飘散,空气中弥漫着木头烧焦的呛人味道。
更令人心碎的是,偶尔能看到倒在田埂边、水渠旁的无名农人尸骸,有的甚至肢体残缺,引来成群的蝇虫嗡嗡盘旋。
这些都是元军小股精锐骑兵这段时间来,四次悍然越过战线,进行疯狂破坏和报复性杀戮的铁证。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摧毁红旗营治下的民心和生产根基,制造恐慌。
但抚军卫的应对也一次比一次迅速有力,依托完善的烽燧预警、反应快速的驻防部队以及被充分动员起来的乡兵民壮,四次入侵均被击退,元军损失惨重。
尤其是这一次,这支胆敢深入的精锐,终于被朱重八他们咬住,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这些沿途的疮痍,无声诉说着敌人的凶残,也彰显着红旗营军民在高压下顽强生存和反击的力量。
红旗营治下的百姓,绝非任人宰割的羔羊。
队伍行进不到半个时辰,前方岔路口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只见六名精壮的庄客,手持锄头、扁担等农具,押着四个被麻绳捆缚结结实实的元兵,兴高采烈地迎着朱重八的队伍面走来。
领头的庄客是个四十多岁的黑脸汉子,看到朱重八的旗号,眼睛一亮,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
“军爷!军爷留步!俺们抓了几个漏网的鞑子狗!”
朱重八示意队伍停下脚步。
卞元亨饶有兴趣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队伍中迅速走出三名服饰与普通士兵略有不同的军士,上前查验四个俘虏的相貌特征、军服标识,又简单询问了几句庄客发现和擒获元兵的经过,确认这四人确系溃逃的元军无疑。
其中一人取出随身携带的硬皮簿子和炭笔,详细询问并记录:庄客所属村社、六人姓名、所捕俘虏姓名、大致职务、所携武器等信息。
记录完毕,三人各自在记录下方签上自己的姓名和职务,并按上手印。
请朱重八过来核对无误后,也在记录旁画押。
随即,为首那人将那张记录功劳的纸张,沿着朱重八画押墨迹的中间位置,小心翼翼地撕成了不等分的两半。主体部分郑重地交给领头的庄客,另一小半则由其小心收起。
那六名庄客捧着那半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纸张,个个喜笑颜开,仿佛捧着金元宝,朝着三人和朱重八连连作揖道谢,然后便交出俘虏,兴高采烈地回村去了,一路欢声笑语。
卞元亨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大为惊奇。靠近神情似乎放松了一些的朱重八,拱手问道:
“朱指挥,刚才这些乡人寻你们所做之事,是为何故?那张撕开的纸片又是何物?”
朱重八正愁没机会在特使们面前挽回形象,见卞元亨主动询问,而且态度和善,心中顿时一喜。他赶紧平复心情,组织语言,恭敬地回答道:
“特使,此乃元帅亲定的政策,唤作‘擒贼抵赋令’。”
他顿了顿,确保自己的话能被云等人听清,继续道:
“元帅有令:凡我红旗营治下良民,擒获元狗正兵一人,可抵其户当年正税粮两石;擒获辅兵一人,可抵税粮五斗;若只得首级,则一律按辅兵标准计功。
若是俘虏中有军官、或缴获有铠甲、良马、精良兵器等,则另行核算,赏赐更丰。”
停顿了片刻,见卞元亨饶有兴趣,朱重八又补充道:
“乡人擒获元狗,需就近寻到我军巡逻队伍或驻地,由随军军法官和带队将领共同勘验核对,开出此‘功劳判书’,一式两份,当场画押后撕开。
乡人持主件,半个月内,可凭此判书到本县县衙,换取加盖官印的正式免税额度契书,当年缴税时即可凭此抵扣。俺们军中将官则需将存根带回,上交兵曹备案核查,以防虚报冒领。”
朱重八解释得非常详细,生怕几位特使听不明白。
卞元亨听罢,眼中精光闪烁,朝朱重八郑重地拱手行了一礼:
“原来如此!元帅此策,深谋远虑!多谢朱指挥解惑!”
朱重八见这位特使不仅态度好,言语间对元帅的推崇更是发自内心,悬着的心终于放下大半,连忙侧身还礼,不敢全受,口中谦逊道:
“特使客气!此乃元帅仁德,重八不过照章办事。特使但有吩咐,重八定竭力完成,绝无二话!”
卞元亨只是微微一笑,没有再继续客套。
他的心思已经完全被这项看似简单,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制度所吸引。
难怪!难怪那些庄客抓到几个溃兵就像捡了金元宝一样兴奋!
这项制度,将剿灭元寇的战争直接与普通百姓的切身利益紧密捆绑!二石粮、五斗粮,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来说,那是实实在在能减轻肩上重担的真金白银。
长此以往,民间尚武之风必将大盛。军民一体,闻战则喜,同仇敌忾。
元兵踏入红旗营的地界,就不再仅仅是面对官军,而是陷入了军民一体的汪洋大海。
如此根基,何愁鞑虏不灭?何愁大业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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