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没有回应,他只站在港口高处,望著那艘还没完工的旗舰一它原是热那亚人的远洋商船,名为『圣弥额尔』,如今却被保王党私自改名为『爵士的荣耀他手握望远镜,没有举起,只是缓缓摩挲镜筒。风很大,大到连衣角都扬不起来,大到他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轻声说话一“你失控了。”
是的,他知道。他感知到那种权力被蚕食的感觉,就像海水从破损的船底不断涌入,每一桶舀出去的水,只能换来一点点喘息。
风帆时代的海军,不是拼几个船壳和几张海图就能拼凑出来的东西。
它需要训练有素的水手、熟悉航线的引导员、准確的补给计划和冗长的调度系统。
而这些,陈安只有一部分。他拥有愿意为他而战的穷人,却没有稳定的后勤。他可以从保王党嘴里“借钱”,却无法从他们心里“借忠诚”。
现在,连他的舰队,也开始不再属於他。
那是气温骤降,雷云压城的一天。巴塞隆纳的上空,像覆了一层湿漉漉的黑绸。风带著海港的鱼腥味隨著卜弥格一同闯入陈安的书房,將案头的文件吹得四处翻飞。
“殿邦,”,卜弥格说,“城里出现了些流言。现在街头巷尾都在传一加泰隆尼亚不需要一个异族人代表他们的利益。他们说,你是东方人,是个外来者,巴塞隆纳应该由加泰隆尼亚人来掌权。”
陈安没有动。他坐在桌后,手里握著一只银杯,杯底残留著未喝完的苦酒。
他静静看著窗外被风搅动的树枝,然后转头对卜弥格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意外,反而有种被揭穿之后的坦然。
“那你查到了消息的源头了吗?”
卜弥格沉默了两秒,“我查了,但还没查出源头。殿邦,你先別急,这些流言只是试探,现在的平民—还是认可你的。那些工坊、码头和学校都还正常运转。”
“不,你已经找到了。”,陈安的声音很轻。
“嗯?”
“我放的。”在卜弥格猜到答案前,陈安指了指自己,语气不带一点火气,
说出了一个他酝酿许久的秘密,“流言是我放出来的。是时候了。”
那一刻,雷声正好从远方传来,如同老天也在震惊他这句话的荒谬。
“你—你疯了吗?”
陈安没有回应,而是缓缓靠在椅子上。他望著窗外的电闪雷鸣,道:“撑不下去了啊,藉此最后再提纯一次忠诚吧。”
“是那些英伦岛上的猴子吗?”,卜弥格显然有些愤怒,“这是因为你近日一直在忙海军,若你回到陆地,你就会发现那些民眾还是爱戴你,而我们教权也没有被那些异端的猴子染指。”
“你要知道,昨天有个人被围殴了,就因为散播这个消息。”
陈安抬手示意卜弥格停止劝说,然后说道:“不是我撑不下去了,是陛下可能撑不下去了,我们必须要回去了。”
空气仿佛在此刻凝固。
卜弥格猛地直起身:“你说什么?!”
陈安背对他,声音轻得像风,却冷得像刃:“秦王还是叛了,陛下此时大概—已经狩缅了。”
“你哪来的消息?!”卜弥格跨前一步,声音发颤。
“我的探子。”,陈安低下头,手指按在窗框上,因为这是一句谎言,所谓的探子只不过是他前世读过的史书。
卜弥格望著陈安的背影,许久未语,他当然知道陈安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那我们得把船抢下来,赶紧回去。”
“卜公,您能留下吗?”,陈安沉默了一会儿,“巴塞隆纳这里还得有人压著。而且,荷兰还没被拖下水。”
他没有提及另外的担心。那位年近半百、与他一同出使西洋、操劳至此的卜弥格,或许真的撑不过回程的那段风浪与瘴气。
毕竟在原先的歷史上,就因病逝於交趾与广西的边境。
卜弥格听出了这层意思。他没有说话,只缓缓取出一物,郑重其事地递给陈安。
是天子节一象徵大明皇命的信物。
“你带著它。”他说,“等你把南洋拿下,我们再谈回家的路。”
在最后一声闷雷后,雨线已成帘,密密地掛在巴塞隆纳的屋檐下。风沿街口拐角疾驰,吹得窗欞“咚咚”作响。
那枚天子节沉甸甸地落入陈安掌中,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默默地握紧它。
“你要是也撑不住的话—”他的声音低下去,
像被雨水打湿的火种,“那就回来。或者,去巴黎一路易十四会照顾你。”
“我你就放心吧,我不像你,我在利沃夫还有一个家,教会里也有很多我的老朋友—”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冷却成冰。雨点砸在窗上,像鼓声,敲在两人心口。
“我还有一个探子告诉我,”,终於陈安抬起头,目光穿透暴雨,看向远方那片漆黑愤怒的海面,“克伦威尔,明年就要死了。”
“他儿子理察,在不列顛没根基,手段也不怎么高明。”
卜弥格皱眉,半疑半笑:“你哪来的这么多探子?”
“我还知道,”陈安轻声说,笑容浮在嘴角,却一点不暖,“马德里的那位菲利普四世,会在1665年咽气。然后我们的马萨林,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卜弥格像是被什么击中,语气带著荒诞与试探:“你什么时候学的占卜?”
“在梵蒂冈。”陈安看著他,“那是一场真正的神启。”
他没有再解释。他不能说那些年號、死亡、內战、宫廷丑闻早已印在他记忆的书页上。他的“探子”来自未来,来自那个消失的世界一来自他自己。
“所以,是时候给这些不安分的保王党们一个『未来』了。”陈安缓缓坐下,声音恢復那种精確计算过的平稳,“让他们忙著復国,就没空插手我们在加泰隆尼亚的政务。”
“他们要一场復国,就给他们一场。”他顿了顿,目光转冷,“至於那些过於张狂的,我会借著这场流言清算他们。把他们都带到大海上一只不过我在船上,他们—在水里。”
卜弥格一瞬间没说话。
他看著陈安的眼神不再只是慈爱,更多的是沉重。那个年轻的东方人早已不是初来乍到时的清澈书生,而是一位站在风暴中心的操盘手,正以雷霆之心谋划天下之局。
陈安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指尖拂过铺开的航海图和港口调度表,淡声道:
“记住,我们不能让查理拿到整个英伦。”
“他若真的重建起昔日王权,那我们在加泰隆尼亚建立的平衡將被彻底打破。我们需要一个在位的查理,也需要一个永远在流亡的查理。”
卜弥格低头,语气艰涩:“你想做的,是把他困在权力的梦里?”
“是啊。”陈安点头,“这位快活王大概不好梦中杀人。”
“而荷兰—克伦威尔一死,他们的议会派將失去最大的贸易与政治盟友,
我们要进一步动摇他们,让他们的东印度公司会摇摆,会恐惧。到时候,我们要的不是谈判桌,是炮口。”
“我们要让法国、保王党、加泰隆尼亚和奥兰治派四方联手,让海面上只剩两个选择:臣服,或沉没。”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至於我在阿拉贡的执政位置一”
雨仍在窗外连绵,陈安缓缓说出那个名字:“先让拉蒙·卢尔试试吧。”
“他的名字够古老,够本地,也够安全。比起我们这些外来人,百姓更愿意听他说话。”
卜弥格沉默良久,试图记下陈安所说的话,然后又掏了封文件递给他“这是我们和葡萄牙籤的盟约副本。”他说,“他们在南洋的殖民地,或许能给你一些帮助。一路顺风,我的孩子。”
陈安接过那封文件,只是看了一眼便收进袖中。没有欣喜,也没有多余的感慨。
“没用的。”他淡淡地道,“那些殖民地早就向韃靼人献上了香料和港口。
他们不会为一纸盟约冒风险,除非—我们的火炮比韃靼人的铁蹄更可怕。”
“孩子—”,卜弥格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像教堂里陈年的钟,“別把他们想得那么糟糕。那些葡萄牙人也曾是信仰与荣耀的传火者。”
陈安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笑了笑,那笑容在卜弥格眼中显得有些渗人。
他当然记得,在歷史上,就是这些人联合各方势力,极力反对他和卜弥格借道澳门入境。他们封锁、驱逐、告密、构陷,用一整套殖民世界的逻辑,只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