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永历並不知他的两位郡王在海风中密谈著灭国之事。轿轻轻晃动，他正半倚著锦垫，

隔著珠帘看外面。沿途，赤足的土著们排成长龙，每当轿经过，他们便伏身叩首，像是亲眼看见了神跡。

偶尔朱由榔来了兴致，把手伸出窗外挥一挥，那人群便如潮水般涌起一阵“圣天子”的齐呼，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在湿热的空气中久久迴荡。

这种感觉—让他心口发热，像喝了一口陈年美酒，暖得直往脑子里冲。

可越是享受，他越是后悔一一后悔当初听信了马吉翔那一番巧言，执意南下缅甸。那是个什么地方？南洋诸夷一个比一个恭顺，只有那里，是个披著佛法外衣的贼窝。若不是自己早年间派出的使节拼著性命回援，如今怕是已经栽到了韃虏手中。

马吉翔初被斩时，他的確是心惊过的一一惊陈安行事的狠辣，可到了如今，他只恨那一刀来得太晚。

他想到这里，他又把手伸出了珠帘，呼喊声又高了一层，潮湿的海风卷著香料与泥土的味道，

灌进轿內。朱由榔深吸一口，像是在吞下这一刻的臣服，也像是在压住心头那些旧帐。

“李大伴啊一一没想到这承天府，真比那仰光凉快些许。”

“回陛下的话一一”，虽说朱由榔觉得此地更凉快，但李茂芳手中的扇子却扇得更卖力了，“海寧王说，这地是个球，再往南，还会更冷。”

“呵一一”朱由榔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听到了个荒唐的说法，“自古都说天圆地方，如今连地也成圆的了？”，语气里带著点戏謔，却又隱隱有几分心动一一若是继续南下可得一气候宜人之地，那他就更不惧满清了。

他沉吟片刻，转了话锋，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说一一朕若將陈安和白文选都进封为亲王，如何？”

听到这话的李茂芳脚步一滯，轿外的湿热空气冲了进来，他额角的汗珠也顺势滚下，沿著鬢髮淌进衣领。虽说他心向陈安，这一封，不是奖赏那么简单，而是摆明了偏安之意。

“陛下若是要封，自是可以封的。”李茂芳的声音很轻，像是在海潮的嘶声里飘著，“只是臣觉得—若能待覆了两京，再封也不迟。”

“前些日子，朕就后悔未將马宝封郡王致使功臣心，悔將何及？”

看到皇帝提及降清的马宝，李茂芳也不知如何接话。轿內的沉默像是隔了半盏茶的工夫，他才试探著说道：“若陛下真有意封赏，不若先赐二人爵位世袭。如今那海寧王娶了李氏女，陛下赐其世袭，那晋王也会欣喜不过，恩泽与笼络，皆在主陛下一言之间。”

“如此也好，那擬詔吧。”

此时的朱由榔也因舟车有些劳顿，待吩附下之后，他选择听著『圣天子』的恭维闭目养神片刻。可偏偏在那些不会汉话的土著口中，那『圣天子』听起来隱隱地有些像『伤天贼”。

朱由榔唇角动了动，忍不住在心底苦笑。若真在这天涯海角以南的地方偏安，那便与祖宗的基业绝了缘，也当得起“贼”这个字。可偏安的念头，並非没有在他心中浮现过。

承天府这三个学是他自已亲口应充的。沐天波当时请旨，以“承天”与北京“顺天府”、

南京“应天府”呼应，象徵大明正统未绝。可朱由榔心里明白，这一“承天”，更像是给自己找个堂皇的藉口一一甚至还不如赵构的“临安”。

轿琴，碾过积水的青石路，溅起一片细碎水。土著们的欢呼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城门洞內沉闷的回音。那一瞬间，朱由榔仿佛从热闹的幻境被拖回到现实，潮湿的空气中带著一丝霉味，像是预示著这城墙內外同样潜藏著腐败与阴霾。

他慢慢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將最后的虚荣和自我安慰压下去。轿內的空气静得出奇，只能听到肩舆在木槓上的哎呀声。

他清楚，等穿过这城门，等待自己的，將是一连串繁琐虚浮的政务一一封赏、祭典、批折—

每一件都像是锦绣外衣下的空心木偶，外表金碧辉煌，內里却早已被虫蛀。

而他，也只能继续演完这个『圣天子”的角色，不管外面呼喊的是『圣天子”，还是『伤天贼”，若真有的选，他更想当回那个承平时的『桂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