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將军,我倒有些好奇。”
“昨日听你言语,说起燕门之战。可否细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赵烈愣了愣,没想到萧寧会问起战事。
但他本就是直肠子,心底对萧寧已有几分信任,又见对方救了沈铁崖一命,心中更无防备,当即点头。
“燕门之战……”
他声音沉了下来,眼神却渐渐炽烈。
“那一战,敌军三十万,来势汹汹。我军不过七万,若要硬拼,早该全军覆没。”
“可主帅下令,不许退!”
赵烈说著,眼神发亮,语声鏗鏘。
“那时军心本已动摇,不少人私下里想著突围,逃回平阳。可主帅一声令下,全军顿时安静。没人敢再多言!”
“他亲自持刀,站在阵前,冷眼扫过眾人。”
赵烈抬手,猛地比划了一下,像是那一幕仍歷歷在目。
“韩守义那时就曾提议撤退,被主帅当场呵斥。主帅言道:『燕门若破,北境必亡。寧死,不退!』”
“为百姓爭取逃亡的时间,他生生率军,死守三日!”
赵烈声音沉重,胸腔似有火焰燃烧,连眼神都带著炽热的光。
“那三日,敌军攻势如潮,我军损失惨重。可主帅始终不退半步,直至胸口中箭,仍旧强撑著站在阵前。只凭他一人,硬是震慑住全军,逼得弟兄们拼死死守。”
“若非如此,燕门早就失守,百姓也无一人能逃出去!”
说到这里,赵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几分颤抖。
他粗重呼吸,眼神中儘是崇敬与敬仰,几乎带著狂热。
“兄弟,你可知,那三日里,我亲眼见著主帅挺著伤躯,斩杀敌军先锋,血溅三尺!將士们见状,谁敢退?!”
“所以我们才撑到最后一刻,为北境百姓贏得了活路。”
他一字一句,几乎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鏗鏘有力,满是激情与崇拜。
萧寧静静听著,未插一句话。
只是眼底深处,光影浮沉。
“如此……沈主帅,確实令人敬佩。”
他淡淡点头,语气平缓,却像是將赵烈心底那股滔天热血按了下去。
赵烈不以为意,反倒愈发激动。
“主帅是北境的脊樑!若他能醒来,军心必能再振,到时,不论多艰难,我们也要拼到底!”
萧寧目光一转,语气若有深意:“那……韩守义几人,又是如何败的?”
赵烈闻言,脸色陡然一冷,哼声道:“他们?三个人算什么东西!若真敢拼上一拼,也不至於那般不堪!”
他咬了咬牙,满脸不屑:“依我看啊,他们就是见敌军势大,早早丟下兄弟,想著自保。说白了,就是投降去了!”
“若非主帅震慑住全军,换作他们当先號令,咱们军士怕早就被他们带著跑了!”
他冷笑一声,眼神里儘是轻蔑:“这种人,我赵烈从来瞧不上!无胆鼠辈,也配称將军?”
说到最后,他呼吸粗重,语气满是愤懣:“若不是主帅拦著,我当场就要拔刀斩了他们!”
萧寧闻言,只是淡淡点头,未置可否。
可在心底,他却並未完全接受赵烈的说法。
——韩守义几人,他来北境之前便略有耳闻。
的確,三人性情偏於保守,遇到大敌多半先顾自身安危,未必能做到死战到底。
可若说他们全然无能,却也不尽然。
他们镇守的关隘,皆是险要之地,易守难攻。
纵然敌军压境,凭著城池天险,加上三人调度,未必会轻易陷落。
就算最终守不住,也该支撑一段时日,而不是仓促间全军崩溃。
——怎么会如此不堪?
萧寧心头泛起涟漪,目光深沉几分。
若说弃城而逃,他信。若说不敢拼死,他也信。可若说在兵力占优、关隘稳固的情形下,短短时间里就选择投降?
其中的蹊蹺,未免太大了。
他眼底闪过一丝若隱若现的疑云,却很快压下,没有表露半分。
片刻,他淡淡应声:“嗯,原来如此。”
赵烈见他神色平静,不由疑惑:“兄弟,你问这些做什么?”
萧寧目光微转,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
“没什么,只是好奇。”
赵烈怔了一下,隨即挠了挠头,哈哈一笑:“是了,我这嘴太笨。你救了主帅,问起这些也是该当的。哈哈!”
笑声爽朗,带著几分放鬆。
可萧寧却没有跟著笑,只是静静坐在案前,垂下眼瞼。
指尖轻轻摩挲案面,他心中却涌动著难以言说的波澜。
韩守义三人——真的只是“早早投降”?
赵烈说得篤定,可萧寧的心,却在这篤定中,生出了一抹异样的涟漪。
他没有声张,只是將疑问埋在心底。
帐內气氛再度安静下来。
赵烈仍沉浸在主帅即將醒来的喜悦之中,眉宇间带著久违的轻鬆。
而萧寧,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渐渐收敛,眼神深沉。
——北境的局势,或许並不如表面那般简单。
……
这一刻,晨光透过帐门的缝隙洒进来,落在两人身上。
赵烈只觉满心振奋,胸腔滚烫。
而萧寧,静静端坐,心思却已飘向更深的地方。
帐中灯火微暗,油灯的火苗在风口轻轻摇曳,映得两人脸庞忽明忽暗。
赵烈沉默了许久,胸口的鬱气翻滚不休。
他凝视著案几上的酒壶,指尖一下一下敲击著桌面,眉头紧皱,像是酝酿著什么艰难的决定。
半晌,他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眼神里透出几分沉重:“兄弟。”
他的声音低哑,带著压抑的疲惫。
“我想了半宿,这次……若沈主帅真的能醒过来,你倒也不用跟那三人死撑著打赌了。”
“咱们大可以趁著这个时机,直接撤军。”
他说到这里,眼神微微闪烁,语气中透出几分狠意:“如了他们的意,也未尝不可。”
“反正燕门如今已经没什么百姓可守了。咱们再死守,只是替死人流血,替空城拼命。”
他缓缓起身,背负双手,在屋中踱步。脚步声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敌军有三十万,声势浩大。咱们不过残兵数万,哪来胜算?”
“就算沈主帅醒来,也无非是多支撑几日,最终结果,依旧是血流成河。”
赵烈说著,眼中浮现出一抹悽厉与挣扎。
“倒不如趁早撤退,去到下一个城池,那些地势险要之处,重整旗鼓,再图大计。”
他转过身来,死死盯著萧寧,像是想要从他眼里得到一个认同。
“兄弟,你觉得呢?是不是这个理?”
帐中陷入短暂的沉默。
火光在萧寧脸庞上闪烁,他神情平静,指尖仍在案几上缓缓摩挲,好似对赵烈的激昂言语全无触动。
片刻,他缓缓抬眼。
目光如寒星般锐利,落在赵烈脸上。
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不能退。”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是巨石砸落在静湖之中。
赵烈猛地一怔,眼睛骤然瞪圆,呼吸都停滯了一瞬。
“什……么?”
萧寧的声音很淡,却透著一种不容置疑的篤定。
“平阳城,就是咱们退敌的地方。”
话音落下,帐中空气似乎瞬间凝固。
赵烈怔在原地,愣愣望著他,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
良久,他才猛地反应过来,猛然向前一步,语气急促:“兄弟,你在说什么疯话?!”
“在平阳退敌?!”
“你知道对面是什么人马么?那可是三十万大军!”
“你看看咱们自己,还有多少兵?多少粮?多少箭矢?”
他的声音越说越大,几乎要吼出来:“就凭这座摇摇欲坠的平阳城,就凭咱们这点残兵,如何退敌?!”
“你这话,连做梦都不敢这么梦!”
赵烈眼珠几乎要瞪裂开,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
他觉得自己听到的是世间最大的荒唐话。
平阳退敌?
开什么玩笑!
这话,若是从一个醉酒的老兵口中说出,他只当胡言乱语,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可此刻,这句话,却是眼前这个年轻人,用极为平静,甚至带著篤定的口气,说出来的。
——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
赵烈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冷得头皮发麻。
他死死盯著萧寧,声音沙哑:“兄弟,你……你到底是怎么敢说出这话来的?”
“谁给你的胆子?!”
“任谁都不敢想的事,你倒好,张口就说在平阳退敌!”
他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心口激烈起伏。
“不可能!”
“这绝不可能!”
赵烈胸腔里翻涌著怒气与震骇,他甚至一度怀疑眼前的人是不是疯了。
若不是这两日亲眼见识过萧寧的冷静与手段,他简直要认定这傢伙是彻头彻尾的狂妄之徒。
可偏偏……
他看向萧寧时,萧寧那双眼睛,平静而冷冽,像是深潭里的冰,毫无一丝动摇。
那份篤定,叫人心头髮凉。
赵烈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他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只觉得嗓子眼被什么堵住了。
——怎么会有人……在这种情况下,还敢说要“退敌”?
赵烈心中一阵剧烈的震盪。
他本该呵斥对方胡言乱语,甚至该直接翻脸。可不知为何,他就是没能说出口。
萧寧那一双眼睛,让他心底生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像是……他说的,並不是痴人说梦。
像是……他真的篤定,这平阳城,能够退敌。
赵烈心口剧烈起伏,心思乱成一团。
他不敢信,可那种直击人心的篤定,偏偏让他无法完全否定。
良久,他猛地一甩头,喉咙里挤出一声低沉的喃喃:
“疯了……你是真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