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日刑场,朱明被刺杀后,这赵远明却突然出现。
朱明知道此人心细如丝,如果不是他故意露出踪跡,李若璉想要找到,怕是难如登天。
人才难得,但若不能確定其心跡,用之如纵火。
听闻此言,赵远明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陛下若欲杀草民,何须刺杀,一道圣旨,一支緹骑,光明正大,草民这陋室顷刻化为齏粉。”
“何必多此一举,派几个蹩脚刺客前来,至於那日潜入草民住处搜寻之物件者,行事风格倒有几分官家气派。”
“至於草民为何躲避,非惧陛下,乃厌朝堂,恶皇权,陛下想来查过我的根底。”
“草民祖籍绍兴,祖父曾任县衙刑名师爷,万历年间,『矿税之祸』席捲南北,税监横行,敲骨吸髓。”
“我祖父只因不肯附庸当地知县构陷一富户『盗採矿脉』,便被罗织罪名,锁拿进京,最终冤死詔狱,家道由此中落。”
“因而草民自幼便知,这朱明天下,皇权所至,儘是腥膻,官袍之下,多为禽兽。”
他的声音並不激昂,却带著一种刻骨的冰冷,让王承恩和李若璉都微微变色。
“故而草民虽读圣贤书,却绝意科举,寧可混跡市井,以卦摊掩身,冷眼看这末世荒唐。”
“哦,先生若是想冷眼观大明,又为何会在几年前向杨嗣昌投递《九边危言》。”此时朱明正目光灼灼的看著赵远明。
“没想到连此事都被陛下查出。”赵明远並没有否认。
只听他嘆了口气道:“那年,草民年岁不大,心中还剩几分热血,偶尔听闻边关危急,民不聊生,或有不忍,因而向杨嗣昌投递《九边危言》,陈说利害。”
“草民非为求官,实不愿见神州陆沉,苍生涂炭尔,然则…”他摇了摇头,未尽之语,儘是失望。
“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又在刑场之后,选择现身,就不怕朕这皇权將你也碾为齏粉?”
“因为陛下不一样。”赵远明回答得异常乾脆。
“『永佃於民』、『设平准仓』,陛下可知这八个字触碰的是何等庞然大物的根基,动摇的是多少千年不易之规?”
“若非真有破釜沉舟、再造乾坤之志,绝不敢言,言亦不敢行。”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
“如今看来陛下不仅敢言,而且敢做,以贪官之血祭旗,以地契之灰肥田,手段酷烈,却大快人心,亦切中时弊。”
朱明沉默地看著他,心中波澜起伏。
眼前这人对皇权有著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和仇恨,却又怀揣著经世济民的理想。
而且赵远明聪明绝顶,善洞察人心,更有著常人难以企及的胆魄。
明知朱明是皇帝,还敢如此直言不讳,可这种矛盾,恰恰说明了他的珍贵。
这证明他不是阿諛奉承的弄臣,不是唯利是图的小人,而是一个有独立思想、有底线原则、能看清大局的国士。
正是自己眼下最需要的人!
“先生可知朕欲行之事,远不止於此。”
说著,朱明从怀中取出一份略显陈旧的手稿放在桌上。
赵远明的目光落在手稿封面上《农政全书·垦荒篇》。
他的瞳孔微微一缩。
徐光启的著作,他早有耳闻,深知其价值。
他谨慎地拿起,就著昏暗的灯光快速翻阅起来。
越看,他的神情越是凝重,呼吸也不由自主地急促了几分。
里面不仅有徐光启关於水利、选种、番薯推广的详实记录,更有大量朱明用硃笔批註的构想。
“官督民垦,按丁授田…”赵远明喃喃念出朱明批註的核心八字,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此法…此法…”他一时竟找不到合適的词语来形容。
这已远超一般劝农屯田的范畴,这是一个庞大的土地改革和农业生產组织计划。
其思路之清晰,考量之周密,堪称惊世骇俗。
“陛下从何处得来如此…如此惊世骇俗之策?”赵远明的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他对农政、经济素有研究,深知这薄薄几页纸的分量。
“先生以为,此策可行否?”朱明不答反问。
赵远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无数利弊得失、艰难险阻瞬间涌上心头。
他將手稿轻轻放回桌上,眼神恢復了之前的冷静,甚至带著一丝审慎的质疑:
“陛下,此策立意高远,若能成確为强国富民之根基,然恕草民直言,此乃掘士绅豪强之祖坟。”
“『均田』『授田』之念自古有之,然千百年来,成功者几何?商鞅车裂,王莽身死,王安石鬱鬱而终。”
“陛下可知一旦推行,必致天下士绅疯狂反噬,陛下如今虽借雷霆手段暂压朝堂,然根基未稳,京畿之外,仍是旧土,届时內外交困,陛下何以自处?”
他的语速加快,问题如同连珠箭般射来:“此其一!”
“其二,改革非一日之功,垦荒、水利、推广新种、组织民力…桩桩件件需时间沉淀,需钱粮支撑,需得力官吏执行。”
“而如今闯王大军叩关在即,关外建虏虎视眈眈,攘外必先安內不过是纸上空谈,”
“安內需时间,然外敌可会给陛下这个时间,此实乃无解之死局,陛下欲如何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