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紫宸殿,寅时三刻。
天色尚未大亮,殿內却早已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著高阔的穹顶,藻井上的彩绘在烛火映照下流光溢彩。然而,这煌煌气象之下,空气却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文武百官身著朱紫官袍,按品阶肃立两侧,人人屏息凝神,目光低垂,眼角的余光却都忍不住瞟向丹墀之上、御座之侧的那个位置。
皇太子李瑛。
他今日未穿储君常服,而是一身玄色金线蟒袍,腰束玉带,头戴远游冠,端坐於特设的监国座椅之上。座椅虽在御座之下,其威势却隱隱凌驾於那空悬的龙椅之上。
李瑛的面容沉静如水,眼神深邃,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后落在了御阶之下,最前排那个身影上——忠王李亨。
李亨穿著亲王常服,垂手而立,面色看似平静,但微微抿紧的嘴角和袖中攥紧的拳头,泄露了他內心的滔天巨浪。
昨夜寿王府的雷霆手段,王忠嗣的狼狈退走,杨玉环被强行带走…这一切都像沉重的巴掌,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苦心孤诣设下的陷阱,非但没能困死李瑛,反而让对方借势立威,更在父皇面前狠狠告了他一状!
此刻,他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在背,尤其是李瑛那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神,让他如坐针毡。
“有事启奏。”监国近侍高亢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臣,御史中丞卢弈,有本启奏!”一个清瘦的身影率先出列,声音带著御史特有的刚硬。卢弈是李林甫一手提拔的心腹,此刻脸上带著悲愤与焦虑。
“讲。”李瑛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
卢弈深吸一口气,高举笏板,声音陡然拔高,带著泣血般的控诉:“殿下!中书令李林甫,辅佐陛下多年,夙夜匪懈,於国事多有劳绩,朝野共睹!前日构陷太子一案,实乃杨洄小人攀诬,李相素来持身中正,岂会行此大逆?如今仅凭杨洄一面之词,便將李相停职软禁於府,形同囚徒!此等处置,不公不正!寒了天下贤臣之心!更令四方藩镇將帅疑虑重重!臣斗胆恳请殿下,念在李相多年辛劳,功过相抵,恢復其职,主持中枢,以安朝局,以定边镇军心!”
他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之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臣附议!”吏部侍郎吉温紧隨其后出列,他是李林甫的铁桿党羽,歷史上除出了名的酷吏。
吉温的声音陡然尖锐,“殿下!李相乃国之柱石!边镇节度使,如安禄山、安思顺、哥舒翰等大將,皆仰赖李相知遇提拔之恩,方得镇守一方,保境安民!如今李相无端被囚,边將闻讯,军心浮动!若因此而生乱,动摇国本,何人能担此责?!臣恳请殿下三思!”
“臣等附议!”由工部尚书牛仙客领衔的数名李林甫一系的官员齐齐出列,跪伏在地,声音匯聚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压力,直逼丹墀。
李亨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一丝冷笑,微微侧目,瞥了一眼李瑛。看你怎么接!
边镇不稳,这是最能戳中朝廷痛处的理由!他心中盘算,只要李瑛在边將压力下稍有鬆动,他便能顺势再推一把,彻底搅浑这潭水。
然而,李瑛端坐不动,脸上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他甚至没有看那些跪伏在地的官员,目光反而转向了武將队列前排一个极为魁梧的身影。
“哥舒翰將军。”李瑛的声音平静无波。
那身影猛地一震,正是陇右节度副使哥舒翰!他因述职恰好回京,此刻被李亨等人推到了台前。
哥舒翰生得豹头环眼,满脸虬髯,一身彪悍之气,此刻被李瑛点名,只得硬著头皮出列,抱拳瓮声道:“末將在!”
“卢中丞、吉侍郎言道,李林甫被停职,恐致尔等边將军心浮动,甚至生乱?”
李瑛的声音陡然转冷,带著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本宫且问你,你麾下陇右健儿,是食大唐俸禄,为天子守土开疆?还是只认得他李林甫一人,视其为君父?!”
这问题诛心至极!
哥舒翰脸色瞬间涨得通红,额头青筋暴跳。他虽是胡人,但深受汉化,深知“忠君”二字的分量!
李瑛这话,直接把他架在了火上烤!他若敢说效忠李林甫,立刻就是谋反大罪。
他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愤怒而发颤:“殿下明鑑!末將及陇右將士,只知效忠陛下!效忠大唐!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岂敢有他念!”
他抬起头,眼中凶光毕露,狠狠瞪向刚才发言的卢弈和吉温,“是何等小人,竟敢在此挑拨边军与朝廷?!其心可诛!”
卢弈、吉温等人被哥舒翰那吃人般的目光瞪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发一言。
李瑛微微頷首,不再看哥舒翰,目光重新扫向那些跪著的官员,声音如同冰封的湖面,冷硬而清晰:“卢弈、吉温,尔等口口声声说杨洄攀诬李林甫,是『一面之词』?”
“那偽造圣旨的笔跡,调拨甲冑的文书,是不是『一面之词』?李瑁玄武门伏兵截杀储君,是不是『一面之词』?”
“杨洄在紫宸殿陛下面前亲口供认,武惠妃、李林甫乃幕后主使,这,是不是『一面之词』?!”
李瑛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一句比一句凌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铁证如山,陛下震怒,亲下决断!尔等今日在此,罔顾事实,顛倒黑白,为罪臣张目,口称『寒心』?本宫倒要问问,尔等心中,可还有国法?可还有君父?!可还有这煌煌大唐的社稷纲常?!”
字字如刀,句句惊雷!
整个紫宸殿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方才还气势汹汹为李林甫喊冤的官员,此刻个个面如土色,体如筛糠,伏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
“太子殿下英明!”
“太子殿下英明!”
“太子殿下英明!”
此消彼长,李党士气已下,张九龄、裴耀卿等人连忙声援李瑛,到底出来混其实就是站队,张氏篤定这位太子便是他坚挺的靠山石了。
李亨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李瑛这一番话,不仅驳斥了求情,更將李林甫的罪名死死钉在了谋逆的柱子上!翻案?绝无可能了!
李瑛不再理会那些螻蚁,目光如电,陡然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李亨!
“忠王,李亨!”
李亨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巨大的危机感瞬间攫住了他!他强自镇定,出列躬身:“臣弟在。”
李瑛的声音不高,却带著千钧之重,“昨日,可是你,无旨无令,仅凭风闻,便擅自调动左金吾卫將军王忠嗣,率军包围寿王府,持械威逼,阻碍本宫奉旨查抄逆贼李瑁结党营私、图谋不轨之铁证?甚至污衊构陷本宫,意图挑起兵变?!”
轰!
朝堂之上再次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亨身上!这才是真正的杀招!太子这是要將火烧到忠王头上!
李亨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衝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他万万没想到,李瑛竟敢在朝会上如此直白、如此凌厉地向他发难!
他脸上挤出悲愤和委屈:“殿下!臣弟冤枉!臣弟绝无此意!臣弟...臣弟昨日確是听闻寿王府有变,王妃惊厥,恐有不测,忧心如焚!”
“王忠嗣身为左金吾卫將军,负有护卫宗亲之责,是他主动请命前往查看!臣弟只是关心则乱,允其便宜行事!绝无调兵围府、威逼殿下之意啊!”
“至於构陷...更是无稽之谈!定是王忠嗣那廝莽撞行事,曲解了臣弟之意!臣弟愿与其当面对质!”
他语速极快,將责任一股脑全推给了王忠嗣,把自己摘得乾乾净净,最后甚至摆出一副愿与王忠嗣对质的姿態。他知道王忠嗣已被勒令闭门思过,根本不可能上殿。
“好一个『关心则乱』!好一个『便宜行事』!”李瑛冷笑一声,眼神锐利如刀,仿佛早已看穿李亨的把戏.
“王忠嗣率军围府,刀兵相向,口出狂言,证据確凿!他身为金吾卫將军,若无上命,岂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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