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將车拐上了一条岔路,那是一条通往山上的小道。
路很窄,只容得下一辆车勉强通行,两旁是茂密得有些过分的树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平常在山里总能听到的各种声音——虫鸣、鸟叫、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在那座山上都……消失了。
或者说是被压抑了。偶尔传来一声突兀的鸟鸣,声音尖利而短促,反而更添几分悽厉,让人心头一紧。
车子在盘山路上行驶了不知多久,终於在半山腰一处相对开阔的空地停了下来。
目的地到了。
和我想像中香火鼎盛、人头攒动的大寺庙完全不同。
那是一座……显得有些孤寂和陈旧的庙宇。
规模不大,寺门前的空地上只有寥寥几个游客,安静得有些过分。
唯一显出点『人气』的,是寺门前那几处香炉,里面的香燃烧著,升腾起裊裊的青烟。
妈妈带著她那標誌性的微笑转过头来,对我说:『子瑜,到了。別担心,这里的大师很灵的。』
她的眼神在微笑的弧度下,显得格外专注,甚至带著一丝……热切?
我推开车门下了车,双脚踩在冰凉的石板地上。妈妈很自然地就牵起了我的手。
就在她手指碰到我皮肤的那一瞬间,我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那感觉……冰凉,而且带著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
她立刻察觉到了,手指用力地捏了捏我的手心,脸上笑容不变,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无声地传递著『放轻鬆』的指令。
那种感觉,与其说是安抚,不如说是……控制。
被妈妈牵著,我被动地隨著父母走进了那扇略显斑驳的寺门。寺內比外面看起来更加幽深。
一进门,光线瞬间就暗了下来。
高高的、深色的房檐几乎完全挡住了通过天井洒下来的阳光。只有几缕可怜的光线,挣扎著穿透缝隙,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两边排列著泥塑的佛像和罗汉像,在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面容模糊不清,姿態各异,沉默地俯视著走进来的我们。
就在那一刻。
我內心竟然荒谬地升起一丝侥倖。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也许父母只是太担心我了,想带我来拜拜求个心安?
也许这一切,真的只是我因为那场恶梦和连日来的疲惫导致的心神不寧、疑神疑鬼?
大殿门口守著两位穿著灰色僧衣的小师傅,很年轻,脸上没什么表情。
其中的一位好像认识我父母,自然地合十行礼,侧身示意我们跟他往后堂去。
进入大殿后,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盯著在大殿正中央那尊主位的佛像上。
那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一尊佛菩萨。
祂,是倒坐著的。
背对著大殿的正门,面朝著……幽深的后堂方向。
莲台的方向完全顛倒,本该是慈悲垂视眾生的面容,此刻隱没在昏暗的光线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巨大而沉默的背影。
祂庞大的身躯竟有一半深深嵌入了后方那堵厚重的、漆成暗红色的砖墙之中!
仿佛这尊菩萨並非被供奉於此,而是从墙的另一面、从那未知的、被隔绝的空间里,硬生生地“挤”了出来。
又或者,祂根本就是墙的一部分,是墙体自己“生长”出了这尊顛倒的菩萨。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著我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这完全违背了所有寺庙的常理!
菩萨倒坐,面壁?这算什么?是在警示世人,还是在……逃避什么?
或者,祂看的,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些凡俗香客?
“子瑜?”妈妈的声音带著惯常的微笑响起,轻轻拉了拉我的手。
“跟著师傅走呀。”
我回过神,才发现那位小师傅已经无声地掀开了后堂入口处那道厚重的、深紫色的布帘。
一股浓郁得近乎粘稠的、混合著陈年香火、草药和某种难以描述的甜腻土腥气的味道,从帘子缝隙里猛地涌了出来。
那味道直衝鼻腔,带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感觉。
“妈……那菩萨……”
我的眼睛还死死盯著那尊倒坐的、半嵌入墙体的诡异背影。
妈妈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
“哦,那是本寺特有的『回面菩萨』,大师说,这是大慈悲,背对红尘,心向眾生苦难的根源,前几天你不是在家里见过么?”
她的解释流畅得像是背诵过无数遍,那“慈悲”二字从她带著微笑的嘴里说出来,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毛骨悚然。
爸爸沉默地站在一旁,脸上是同样的微笑,眼神温和却空洞地看著我,似乎在无声地催促。
小师傅微微頷首,侧身让开,布帘的缝隙敞得更大了些,里面是更加浓重的黑暗和那股令人作呕的甜香。
我站在大殿与后堂的交界处,脚下是冰凉的石板,前方是未知的黑暗,身后是那尊倒坐的、半嵌在墙里的菩萨的庞大身躯。
妈妈的手再次紧了紧,带著不容置疑的力道。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里像是堵了团。仿佛这一步踏进去,就再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
我几乎是挪动著脚步,被妈妈半推半就地,跨过了那道深紫色的门槛。
布帘在我身后无声地落下,隔绝了大殿最后一点昏黄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