牌九、骰子、斗鸡、叶子牌……名目繁多,无一例外,全是“输”。
他飞快地翻到月底,將所有赌博的支出加在了一起。
“十月,快活林,合计输银,一百九十八两。”
將近二百两纹银!
石开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一个月,就把剋扣五十个军户得来的二百多两银子,输得乾乾净净!
好傢伙!我以为你是个王者,没想到是个青铜!石开在心里疯狂吐槽。
他本以为老爹是个精打细算、在夹缝中求生的老油条,没想到竟是个把军餉当赌资的赌鬼!
“这……”石开指著帐本,抬头看向石安,声音都有些发颤,“安叔,这上面记的……都是真的?”
石安老脸一红,低下头,声音像蚊子哼哼:“老……老爷他……好喝两杯,也好耍两手……他说,在卫所里混,不去快活林那种地方,就消息也不灵通……”
“这是消息灵通?这是给赌场送钱!”
石开气得想笑,“一个月输二百两,他怎么不把自己也输进去!”
石安囁嚅道:“老……老爷手气是差了点,但……但他说,输钱不丟人,欠钱才丟人。所以每次去,都是带足了现银,从不赊欠……所以,家里……家里也没欠外债。”
石开听到这话,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输了二百两,唯一的优点竟然是没欠钱?这是什么强盗逻辑!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审视这本帐册。
收入,二百一十二两。支出,人情往来一百零五两,赌博一百九十八两,合计三百零三两。
不对!
石开猛地反应过来,帐对不上!收入二百一十二两,支出三百多两,中间的窟窿是从哪儿补的?而且帐本上记著,月底还有结余,“余银三两二钱”。
他再次看向石安,眼神锐利如刀:“安叔,帐不对。这里面,还有別的进项,对不对?”
石安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眼神躲闪,支吾了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还……还有一些……灰色……的。”
“说!”
石安一咬牙,压低了声音道:“就是……那三十多个空餉的名额。按照规矩,千户大人拿大头,占七成。剩下的三成,是……是咱们百户所的。这里面,书吏、各级小旗官都要分润一些,最后落到老爷手里的,大概还有百十两银子……”
原来如此!
石开瞬间全明白了。
他这个百户所,真正的收入来源有两块。
第一块,是剋扣自己那五十个佃户兵的粮餉,这是暗帐,是石满仓自己的小金库,一个月一百多两。
第二块,是和上官合伙,吃那三十多个“在册”军户的空餉、贩卖些军械和收城中商户的例钱,这都是半公开的规矩,分润下来,一个月也有一百多两。
两笔钱加起来,一个月足有三百多两银子的进项!
这绝对是一笔巨款了。
要知道,此时京城一个五品官的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多两。
他这个小小的六品百户,一个月的灰色收入,就顶得上一个京官两年的俸禄!
难怪老爹石满仓能一个月输掉二百两,还能剩下钱来打点上下。
他不是在用俸禄赌钱,他是在用整个百户所的“油水”在赌!
石开靠在冰冷的椅背上,只觉得荒谬无比。
这大明朝的卫所,从上到下,就是一个巨大的利益机器。
每个人都在这台机器上,疯狂地啃食著它的血肉。上官吃大头,下官吃小头,层层盘剥,最后落到底层军户身上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他的父亲石满仓,既是这制度的受害者(需要钱打点上官),也是这制度的加害者(剋扣手下军户的粮餉)。
他是一个简单的赌徒,也是一个被这畸形制度异化了的人。
他靠著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收入,维持著这个百户所的运转,也放纵著自己的欲望。
而现在,原封不动地交到了石开手上。
他可以选择继续像父亲一样,每月拿著这三百两银子,去交际,去挥霍,维持著表面的平衡,直到某一天,被这时代的洪流彻底吞没。
他也可以选择改变。
但改变,又谈何容易?
断了这笔钱,上官第一个不答应。
亲兵的餉银,百户所的开销,人情的打点,其实好像他只要不赌还很充裕…?
石开盯著帐本上那一个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久久无言。
他终於明白,父亲临终前那句“爹没本事,只能给你弄到这一步了”,包含了多少辛酸与无奈。他留给自己的,是一个安稳的铁饭碗。
“安叔,”石开合上帐本,声音平静得有些可怕,“带我去帐房,把家里的现银都清点一下。”
“是,少爷。”石安躬身应道,拿起那把铜钥匙,在前面引路。
穿过冰冷的穿堂,走向那间掌管著整个百户所命脉的帐房时,石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要在这末世里舒舒服服地躺平。
得先学会怎么躺著把钱挣了。
但是,也不一定是乾乾净净的钱。
ps:明朝卫所制:
明初——洪武至永乐年间,以屯田自给为主,辅以实物军餉
明初卫所军户不依赖中央財政拨款,实行“三分守城,七分屯种”。
士兵每人分得50亩军田,收穫粮食中:
正粮12石:存储於卫所仓库,供士兵自用。
余粮:用於卫所军官俸禄、军械维护等。
补贴:盐(每月1-2斤)、冬衣布等。
明初卫所士兵的“军餉”以屯田收入+实物供给形式存在,自给率高,符合太祖“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的设计。
明中期——正统至万历年间,屯田崩溃,军餉转为部分货幣化,土地兼併严重,军田被军官、豪强侵占,军户沦为佃户或逃亡。
成化年后,实物粮餉部分折银,但灾年银贱粮贵,士兵实际所得缩水。
卫所无力自给,依赖朝廷调拨,但財政拮据导致长期欠餉。
名义月粮1石,扣除仓官剋扣、运输损耗后实得仅7-8斗。军户需承担额外徭役,进一步压缩生存空间。
明末——崇禎年间,卫所制度彻底崩溃,军餉名存实亡,崇禎在位17年,大同边军连续13年没领到银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