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端著酒杯,静静地看著楼下那具熟悉的“作品”,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甚至还有心情呷了一口酒,然后才不紧不慢地转过头,对一直侍立在身后的石虎招了招手。
石虎立刻躬身附耳过来。
“去,”石开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两人能听见,“跟下面那几个衙役说一声,就说昨夜子时,我们百户所的夜巡队,曾在此处发现有两伙疑似盐贩子的人在火併,动了刀子。让他们顺著这个由头去查,別到处声张。”
石虎眼中闪过一丝瞭然,重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一个字,转身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雅间。
石开这才重新堆起笑容,举杯对眾人道:“诸位叔伯,莫被这等腌臢事坏了酒兴。这运河上,每年不死几个人,那才叫怪事。不是盐梟火併,就是赌输了的倒霉蛋投河。衙门里的人捞上去,往乱葬岗一扔,便算完事。来,咱们喝咱们的!”
孙副千户等人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有理。
大名府紧靠运河,是南北交通要衝,繁华之下,不知藏了多少阴私和血腥。死个把人,確实算不得什么大事。
很快,楼下的衙役们便在石虎的“指点”下,草草地將尸体用一张破草蓆卷了,抬上板车拉走,人群也渐渐散去。
一场风波,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平息了。
酒宴继续,气氛却不復之前的热烈。
眾人又喝了一阵,便有些意兴阑珊。石开见状,便提议道:“天色尚早,不如小弟做东,带几位叔伯去街上逛逛,鬆快鬆快筋骨?”
这个提议,正合了眾人的心意。
一行人下了楼,晃晃悠悠地走在大街上。
张猛嚷嚷著要去“快活林”听曲,被孙副千户瞪了一眼,骂了句“没出息”。
钱林则提议去赌场耍两把,也被眾人否了。
最后,一行人也没个准主意,就在这繁华的市里閒逛。
逛了一圈,看看时辰,將近酉时,正是卫所每日雷打不动的点卯时间。
孙副千户便发话道:“走,回左卫所应卯去。”
眾人浩浩荡荡地来到左卫所的官衙。此刻,官衙前的空地上已经站了不少前来应卯的军官和军户。
眾人相互见礼,寒暄了几句。
待到酉时正刻,钟声响起,卫指挥使司派来的官员在校场上点了名,眾人应了声“在”,便算完成了今日的差事。
点了卯,眾人便各自散去,孙副千户等人也懒得再回望江楼,直接打道回府了。
石开与他们告辞,却並未直接回家。
他带著石虎,拐进了另一条僻静的街道。
夜色下,一座掛著“陈氏代书”招牌的小小铺面前,石开停住了脚步。
这就是那名讼棍的落脚之处。
石开甚至懒得敲门,直接让石虎一脚踹开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屋里,一个山羊鬍,尖嘴猴腮的中年人正趴在桌上打盹,被这声巨响嚇得一哆嗦,猛地跳了起来。
“谁?谁敢闯……”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柄冰冷的刀鞘,已经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脸上。
“我。”石开缓缓走进屋子,坐在了那讼棍对面。
那讼棍看清来人是穿著百户服饰的官爷,身后还跟著个煞神般的壮汉,嚇得两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官……官爷……不知小人犯了什么事?”
石开没有回答,只是把玩著手里的刀鞘,淡淡地问道:“林记绸缎庄,林掌柜的案子,是你接的?”
讼棍心里“咯噔”一下,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倒是好手段。”石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买通地痞,偽造人证,还懂得用『篤疾』这种罪名来拿捏人。区区一个泼皮皂吏,竟能让你如此尽心尽力,想必是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讼棍汗如雨下,连连摆手:“官爷明鑑,小人……小人也是收人钱財,与人消灾……”
“收谁的钱財?”石开的声音陡然转冷。
“是……是衙门的张三弓,张三爷……”
“张三?”石开冷哼一声,“他现在人呢?”
讼棍哆哆嗦嗦地说道:“不……不知道啊官爷,小人今天一天都没见著他了……”
“是吗?”石开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用刀鞘轻轻拍打著他的脸颊,语气变得森然可怖,“我怎么听说,这张三不知好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昨夜里就被人沉到运河里餵王八了呢?”
“什么?!”讼棍闻言,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傻了。
“那张三,已经是个死人了。”石开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你现在,还要替一个死人办事吗?”
讼棍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拼命地磕头,哭喊道:“官爷饶命!官爷饶命啊!小人再也不敢了!那状子……那状子我还没递到县尊那里去!我这就撤了!我这就撤了!”
他手忙脚乱地从一堆文书中,翻出那张写满了诬告之词的状纸,双手奉上。
石开接过来,看也没看,直接在油灯上点燃,看著它化为一撮灰烬。
“很好。”石开满意地点了点头,“你是个聪明人。至於大明律法里那什么『保辜期』的规矩,我想,也不需要我再教你了吧?”
“不……不需要!小人明白!爷,那保辜期是要闹之言,我大明十日保辜期早就过了,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案子都没有!”讼棍磕头如捣蒜。
石开扔下一锭约莫五两的银子在地上。
“这是给你的封口费。记住,今天我没来过,你也没见过我。这城里,从来就没有一个叫张三的皂吏。”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瘫软如泥的讼棍,转身带著石虎,消失在夜色中。
一刻钟后,大名县衙的班房外。
石开又隨手扔出几块碎银子,塞给了两个看守的牢子。
“辛苦两位大哥了,这是兄弟的一点茶水钱。”
那两个牢子掂了掂手里的银子,喜笑顏开:“石百户太客气了!有什么吩咐,您儘管说!”
“也没什么大事。”石开指了指黑漆漆的牢门,“里面那个林记绸缎庄的掌柜,是个误会。现在原告也找不著了,状师也说没这回事。劳烦两位大哥,把他放出来吧。”
“这……”两个牢子有些为难,“没有典史大人的手令,我们不好……”
石开又掏出一锭银子,塞进为首那牢子的手里,低声道:“李威李典史,是我拜把子的兄长。这点小事,还需要去惊动他吗?”
那牢子一听“李威”的名字,手一抖,再也不敢多言,连忙点头哈腰道:“明白,明白!我们这就去放人!石百户放心!”
很快,遍体鳞伤、神情萎靡的林掌柜,便被从那人间地狱般的班房里架了出来。
石开没有上前,只是远远地站在暗处,看著林掌柜被早已等候在巷口的林秀儿搀扶著,父女二人抱头痛哭,踉踉蹌蹌地离去。
夜风吹过,捲起地上的几片落叶。
石开將手揣进袖子里,转身,走进了无边的黑暗。
杀人,立威,结交上司,摆平官司,救人於水火。
所有的一切,都在这短短的一天之內,被他处理得乾乾净净,滴水不漏。
他忽然觉得,这乱世,似乎也並不可怕。
只要你的刀够快,心够狠,银子够多,所谓的规矩和律法,便都成了可以隨意揉捏的泥团。
躺平,也需要资格。
而他,正在亲手为自己,锻造这个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