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
“正是。”钱易谦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丝绸、瓷器、茶叶……从咱们大明运出去,换回来的,可都是白的银子。那利润,嘖嘖,说出来怕嚇到你。”
石开心中一动。海贸。
他知道,明末的海贸利润惊人,但也同样意味著巨大的风险。
没有官方的背景和强大的私人武装,根本玩不转。郑芝龙就是靠著这个起家的。
看来,这钱易谦在阉党得势之时,利用权势在福建沿海插了一脚,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虽然靠山倒了,但这巨大的財富和经营网络还在。
石开不再多问,只是將“海贸”这两个字,深深记在了心里。
吃过早茶,石开便告辞离去。
他坐上自己崭新的马车,石虎坐在他身边,而张掌柜派来的车夫则稳稳地驾著车。
“爷,咱们这是去哪?”石虎看著这宽敞舒適的车厢,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
“先不回所里。”石开靠在柔软的垫子上,闭目养神,“去城西,出乐义门,到漳河故道那片荒地去看看。”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熟练地一甩鞭,马车便匯入了川流不息的街道。
马车行至西街,石开掀开车帘向外望去。街道旁,一株巨大无比的古槐树映入眼帘。那槐树的树干粗壮到几人合抱不住,虬结的枝干如苍龙探爪般伸向天空,虽然是寒冬时节,落尽了叶子,但那份饱经风霜的雄浑气势,依旧令人心生敬畏。
“这就是臥龙古槐吧?”石开轻声自语。
“爷好眼力,”前头的车夫听见了,回头笑道,“可不是嘛!都说这棵树是前唐时候栽下的,快上千年了。您看那树根底下,还有座小小的土地庙呢,香火可旺了!”
石开看著那古槐,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
千年古槐,见证了多少王朝更叠,人事兴衰。自己这个来自后世的孤魂,在这棵树面前,也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匆匆过客。
“这树,怕是比这城里绝大多数人的命都长久。”他淡淡地说了一句。
石虎没听懂其中的深意,只是憨憨地说道:“那是自然,这可是神树哩!”
石开笑了笑,不再言语,放下了车帘。
“臥龙古槐……”他咀嚼著这个名字,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
臥龙,臥龙,可惜这大明天下,再也出不了一个臥龙先生来匡扶汉室了。
马车穿过稍显破败的西城,从乐义门驶出。城外的景象,便与城內的繁华截然不同了。
道路变得泥泞不平,官道两旁是枯黄的田野,偶尔能看到几个衣衫襤褸的农人,在寒风中缩著脖子赶路。越往前走,人烟越是稀少,气氛也越发萧瑟。
当马车终於抵达那片位於漳河故道旁的荒地时,眼前的景象却让石开精神一振。
原本一片死寂的荒野,此刻已经变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巨大工地。
聚落也大变了样。原本杂乱无章的窝棚,已经被一排排整齐的“地窨子”取代。这种半地下的屋子虽然简陋,但胜在挡风保暖,足以让他们熬过这个寒冬。空地上,堆放著一垛垛砍伐好的柴火,还有几处新开垦出来的荒地,黑色的泥土在冬日的阳光下泛著光。
上百名流民,在他的规划和赵老蔫的带领下,已经建起了一大片简陋但实用的聚落。几十座半地穴式的“地窨子”错落有致地分布著,屋顶铺著厚厚的茅草和泥土,烟囱里正冒著裊裊的炊烟。
空地上,男人们有的在挥舞著锄头,趁著土地封冻前,尽力开垦更多的荒地;有的则在砍伐附近的灌木,用作燃料和建材。女人们则聚在一起,缝补衣物,或者用石磨碾著石开送来的粮食。一群半大的孩子,则在空地上追逐打闹,虽然小脸冻得通红,但笑声却清脆响亮。
石开的马车一到,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是大人来了!”
“石大人来看咱们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自发地围了过来。赵老蔫更是从人群中一路小跑,来到马车前,“噗通”一声就跪下了。
“小人赵老蔫,叩见大人!”
“叩见大人!”他身后,黑压压跪下了一大片人。
他们的眼神里,没有了初见时的麻木和绝望。
“都起来吧。”石开走下马车,声音不大,却带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没有摆官架子,而是径直走到人群中,亲自扶起了年迈的赵老蔫。
“活干得怎么样了?粮食还够不够吃?有没有人冻著、病著?”他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问的都是这些流民最关心的事情。
赵老蔫激动得眼眶都红了,他指著身后那片初具规模的聚落,声音哽咽地说道:“托大人的福!地窨子都建好了,比俺们以前住的窝棚暖和一百倍!您送来的粮食,俺们省著吃,还能撑半个多月!没人冻著,也没人病倒,大伙儿身上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石开点了点头,又走到一口大锅前。锅里正熬著稠乎乎的米粥,虽然看不到什么油星,但那股粮食的香气,对这些饿了半辈子的人来说,已是无上珍饈。
“光喝粥不行,身子顶不住。”石开皱了皱眉,对石虎道,“去,把车上那几方腊肉和咸鱼都拿下来,交给老蔫,让大家今晚加餐,锅里必须见著荤腥。”
这是他刚才从钱府出来时,特意让钱府管家准备的。
“谢大人赏!”
“大人仁义啊!”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对他们来说,能吃上一口肉,那简直是过年才敢想的美事。
这,是他的基本盘。
他將赵老蔫和几个管事的青壮叫到一边,仔细询问了开荒的进度、人手的分配,以及附近有无可疑人员出没。
在得知一切都井井有条,甚至还有零散的流民听闻这里的消息,前来投奔后,石开沉思片刻,下达了新的指令。
“第一,从今天起,所有人分成三班,日夜不停地烧荒、垦地。我要在开春之前,看到这五百亩地,全部都变成能下种的熟田!”
“第二,组织一支由二十名青壮组成的巡逻队,由你亲自带著,日夜巡视营地周边。但凡有陌生人靠近,立刻拿下!若是官府的人,就说是我石开的佃户在此开荒,有卫所文书在此。”
“第三,天气越来越冷,光靠烧柴取暖不够。派人去挖煤!我记得西边那片山脚下,就有露天的煤矿。挖回来的煤,不仅能取暖,多余的还能拉到城里去卖钱!”
他一条条指令清晰而果断,將整个冬季的工作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赵老蔫等人听得连连点头,眼中满是信服。这位年轻的大人,不仅心善,更有经天纬地之才,跟著他,好日子绝对在后头!
巡视完毕,石开婉拒了流民们杀鸡宰羊的盛情挽留,带著石虎登车返回。
夕阳西下,將天边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色。马车行驶在归途上,石开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爷,您真是个好官。”石虎憋了半天,终於说出这么一句话。
石开闻言,失笑道:“好官?我可不是什么好官。我只是想让我的人,都能吃饱饭,穿暖衣,不被人当成猪狗一样宰割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大名府巍峨的城郭轮廓,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
“想要做到这一点,光靠心善是不够的。我们得有刀,有钱,有地,有人。我们得比所有人都狠,比所有人都强。我们要做,就做这大名府里,最大的那个!”
当石开的马车回到百户所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刚下车,一名千户所的亲兵便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在他面前单膝跪地,高声稟报导:
“启稟石副千户!指挥同知王大人,今夜在冯家楼设宴,宴请左卫诸位千户大人,並特意嘱咐,请您务必到场!”
石开眉毛一挑。
大名府左卫,下辖五个千户所,分別是中、左、右、前、后五所。他所在的,便是左千户所。
指挥同知王临恩,宴请所有五个千户?
他一个刚刚上任的副千户,按理说是没有资格参加这种级別的宴会的。王临恩特意让林沈叫上自己,这其中的意味,就值得深思了。
是敲打?是拉拢?还是……有新的变故发生了?
他对那名亲兵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復命,就说我石开,稍后便到。”
说罢,他转身走进百户所,对石虎吩咐道:“去,给我备水,我要沐浴更衣。再把那件最好的锦袍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