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开看著眼前的“酒席”,眼皮直跳。
一只烧得焦黑的整鸡,看样子是直接扔进火里烤的,上面还沾著灰。一大盆燉肉,肉块倒是挺大,但汤水浑浊,上面飘著一层厚厚的黑油,几根蔫了吧唧的青菜点缀其间。还有几盘凉菜,像是直接从別人家宴席上抢来的,已经有些不新鲜了。最显眼的,是几个精致的酒壶和一套青瓷的酒杯,与周围破败骯脏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然也是战利品。
“来来来,谢大哥,坐!”马翩翩热情地將石开按在主座上,亲自给他面前的豁口大碗里倒满了酒。那酒一倒出来,香气醇厚,竟是上好的汾酒。
“这可是俺们从一个狗官家里弄来的!他娘的,一个破落户,家里藏的银子没多少,好酒倒是有不少!”马翩翩骂了一句,又给自己的大碗倒满,举起来道,“谢大哥,相逢即是缘!俺敬你一碗!”
孙副千户?
石开端著酒碗的手微微一顿,旋即恢復正常。
“马兄弟客气了!”石开举起碗,与他碰了一下,仰头喝了一口。
酒是好酒,菜嘛……就难以下咽了。
但石开还是装作津津有味的样子,夹起一块黑乎乎的鸡肉,用力嚼著。
“谢大哥,俺给你介绍介绍!”马翩翩喝完一碗,抹了把嘴,指著桌边的几个汉子说道。
一个瘦得像竹竿,眼窝深陷,眼神阴鷙的中年人,他指著说:“这是俺们的二当家,侯三,外號『猴子』,脑子活,鬼点子多。”
那叫侯三的汉子冲石开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马翩翩又指向一个长得人高马大,满脸横肉,脖子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这是三当家,张大牛,天生神力,俺们这的头號打手。”
张大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大黄牙,声音瓮声瓮气的:“谢大哥好。”
石开一一抱拳回礼,心中却在暗暗盘算。这伙马匪虽然看起来乌合之眾,但也有基本的组织架构,一个出谋划策的,一个衝锋陷阵的,再加上马翩翩这个有人格魅力的头领,倒也不容小覷。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桌上的气氛热烈起来,土匪们开始吹嘘自己过往的“光辉事跡”,言语间充满了血腥和残忍。
“……那老財主,把他绑在柱子上,老子当著他的面,玩他刚过门的小老婆,那叫声,嘖嘖……”
“上个月在馆陶县,有个村子里的里正不识相,敢叫人跟俺们动手,被俺一刀就把脑袋剁下来了,掛在他们村口的歪脖子树上,嚇得那帮泥腿子屁滚尿流,乖乖把粮食都交了出来!”
石-开面带微笑地听著,时不时点头附和两句,心中却是一片冰冷。
这就是乱世的常態。人命如草芥,道德和律法,在这些亡命徒眼中,连个屁都不是。
酒足饭饱之后,真正的“娱乐项目”开始了。
几个土匪狞笑著,从后院拖出两个被捆著手脚、堵著嘴巴的年轻女子。那两个女子衣衫不整,头髮散乱,脸上满是泪痕和惊恐,看到堂中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更是嚇得浑身发抖,发出“呜呜”的悲鸣。
“嘿嘿,大哥,这是昨晚从一个村里的富户家抢来的,姐妹呢!”一个土匪諂媚地对马翩翩说,“还没碰过,乾净著呢!”
庙里的土匪们顿时发出一阵阵淫邪的鬨笑,眼睛里冒著绿光,像一群饿狼盯著待宰的羔羊。
石开的瞳孔猛地一缩,握著酒杯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他不是圣人,甚至自认是个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的恶人。但眼前这一幕,还是让他感到了生理性的极度不適和厌恶。
这是赤裸裸的、將人的尊严彻底撕碎踩在脚下的暴行。
马翩翩显然对这种事习以为常,他醉醺醺地摆了摆手,对石开笑道:“谢大哥,你看上了哪个?挑一个去后边屋里快活快活!你是客,你先请!”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石开身上。
这是一个考验。
如果他拒绝,或者表现出任何不忍和同情,必然会引起这些人的怀疑。
一个刀口舔血的私盐贩子,会是个心慈手软的善男信女?说出去谁信?
石开的脑子飞速转动,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嫌弃和不屑的表情。
他放下酒杯,摇了摇头,懒洋洋地说道:“马兄弟,不是我驳你面子。实在是……这种货色,我看不上。”
“哦?”马翩翩来了兴趣,“谢大哥眼光高啊!”
“不是眼光高。”石开咂了咂嘴,露出一副行家的神態,点评道,“你看这两个妞,长得是还行,但跟木头桩子似的,浑身都是僵的。玩起来有什么意思?跟**一样,没劲。”
他这番话一出,满堂鬨笑。
“谢大哥说的是!”
“还是大哥会玩!”
石开压了压手,继续说道:“要玩,就得去城里,去那烟柳之地。比如大名府的迎春阁,那里的姑娘,一个个都跟狐狸精似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不说,床上的功夫更是能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她们会主动迎合你,变著样伺候你,那才叫享受,才叫快活!”
他顿了顿,总结道:“嫖,就要嫖专业的。这种抢来的民女,活儿太糙,影响兴致。兄弟们要是喜欢,就拿去玩吧,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这番惊世骇俗的“专业嫖客”理论,彻底打消了所有人的疑虑。
马翩翩更是听得连连点头,一脸嘆服:“听大哥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俺以前咋就没想到呢!还是大哥懂行!行,大哥既然看不上,那兄弟们就不客气了!”
他话音刚落,几个早就按捺不住的土匪便如饿虎扑食般,狞笑著將那两个绝望哭喊的女子拖进了后面的黑屋。
很快,撕心裂肺的惨叫和男人们肆无忌惮的狂笑声便传了出来,交织成一曲人间地狱的乐章。
石开面无表情地端起酒碗,將碗中酒一饮而尽,用酒精来压下心头的烦恶。
另一个角落里,又有几个土匪围在一起,不知道在干什么。
石开瞥了一眼,只见他们从一个血淋淋的布袋里,倒出十几根被砍下来的人指头,然后用小刀,兴高采烈地从那些僵硬的手指上,往下剥取戒指、顶针之类的东西。
杀人放火。
石开再次深刻地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他觉得自己必须儘快离开这个鬼地方。
跟这群毫无人性的畜生待久了,他怕自己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他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对马翩翩一抱拳,说道:“马兄弟,酒也喝了,肉也吃了,多谢款待。只是我这边还有些急事要办,就不多留了。”
“哎?大哥这么快就要走?”马翩翩有些不舍,“再喝几碗啊!”
“不了不了。”石开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角,拿起了自己的雁翎刀,重新掛在腰间。
刀柄的冰冷触感,让他心中稍安。
他拍了拍刀鞘,像是想起了什么,对马翩翩炫耀道:“说起来,我这把刀,来歷也不简单。”
“哦?有什么讲究?”眾人都被吸引了过来。
石开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这是我从一个官差身上扒下来的。”
“官差?!”马翩翩眼睛都瞪圆了。
“没错。”石开脸上露出几分狠厉之色,“前阵子,有个不开眼的衙门皂吏,想黑我一批货。我好说歹说,他就是不听劝。后来把我惹毛了,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刀就把他捅了,尸体沉了运河。这把刀,就是他的佩刀。怎么样,还不错吧?”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贼窝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土匪都用一种敬畏的眼神看著他。
抢劫杀人,他们也干。但杀官,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
那是公然挑战朝廷的权威,是捅破天的大事。他们这伙人,虽然號称打家劫舍,但真遇到正规官兵,大多也是望风而逃。敢主动对官差下死手的,绝对是狠人中的狠人!
“牛逼!”半晌,马翩翩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衝著石开竖起了大拇指,满脸都是发自內心的佩服,“大哥就是大哥!俺们这伙人,顶多也就打伤过几个巡检司的兵油子,还真没宰过正经的官差!解气!太他娘的解气了!”
石开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必须在离开前,再次巩固自己“心狠手辣”的形象,让他们不敢对自己有任何歪念头。
他笑了笑,说道:“所以啊,马兄弟,我得赶紧走了。运河上漕帮的刘老大,还约了我今天中午在城里喝酒,商量下一批货的销路。去晚了,可不好。”
他隨口胡诌了一个漕帮大佬出来,进一步证明自己不是孤家寡人,在“道上”是有头有脸有正事的人。
马翩翩一听是“正事”,也不好再强留,只好遗憾地说道:“那行吧!既然大哥有事,俺也就不留你了。以后大哥要是有什么用得著俺们兄弟的地方,儘管派人来这黑鱼湾的破庙知会一声,俺们隨叫隨到!”
“一定,一定。”石开抱拳道,“各位兄弟,后会有期!”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这座让他感到无比压抑的土地庙。
外面的天光有些刺眼,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涌入肺里,冲淡了庙中那令人作呕的气味,让石开混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破庙,眼神冰冷。
马翩翩,黑鱼湾……他记下了这个名字和这个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