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腊月三十,除夕。
清晨的寒风依旧凛冽如刀,但千户所的校场上,却是一片热火朝天。
一百一十二名石开的亲兵,身著单衣,口中哈出的白气几乎凝成冰霜,正一丝不苟地进行著两日一次的操练。
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吼声震天,与城中其他卫所那副懒散疲沓的模样,形成了鲜明对比。
石开披著一件厚实的黑色大氅,负手立於点將台上,目光平静地审视著自己的这支队伍。
经过这段时间的严苛训练和真金白银的餵养,这群原本只是为了混口饭吃的青壮,已经脱胎换骨,身上渐渐有了一股悍卒的味道。
“停!”
隨著石开一声令下,操练声戛然而止。
所有士兵立刻收势,站得笔直,目光灼灼地望向高台上的那个年轻將主。他们眼中没有畏惧,只有发自內心的敬畏与狂热。
石开走下台阶,来到队伍面前,石虎紧隨其后。
“弟兄们,今天是大年三十。”石开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自打各位跟著我石开,每日操练辛苦,流血流汗,我都看在眼里。”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被冻得通红却写满期待的脸。
“我石开不是个小气的人。说好的一月一两餉银,顿顿有肉,绝不食言。今天,是咱们一起过的第一个年。”
他对著石虎使了个眼色。石虎立刻会意,大步走到一旁,那里早已摆好了几口沉甸甸的大箱子。
“开箱!”
箱盖打开,一片耀眼的银白晃得人睁不开眼。码放整齐的银锭和一串串铜钱,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著致命的诱惑。
士兵们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每人,双倍餉银,二两!外加一千文的赏钱,拿回去给家里添件新衣,买二斤好肉,过个肥年!”石开朗声道。
校场上先是一阵死寂,隨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大人万岁!”
“谢大人赏!”
“我等誓死追隨大人!”
喊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膜生疼。这些朴实的汉子,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著他们的忠诚与感激。在这个连朝廷都发不出粮餉的操蛋世道,石开不仅让他们吃饱穿暖,还给了他们尊严和远超想像的厚赏。这份恩情,足以让他们卖命。
石开抬手,虚按一下,欢呼声立刻平息。
“今天中午,所有人都在所里吃饭。厨房燉了三大锅的羊肉,管够!吃完饭,领了钱,就都给我滚回家去,好好陪陪老婆孩子热炕头。给你们放三天假,正月初三,准时回来点卯。谁要是敢迟到,就別怪我的军法不认人!”
“是!”百余人齐声怒吼,声震云霄。
恩威並施,收买人心,石开已是驾轻就熟。
午饭果然是豪奢的。大块的羊肉在锅里翻滚,香气瀰漫了整个千户所。士兵们用大碗盛著肉汤,就著白面炊饼,吃得满嘴流油,脸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石开没有与他们同食,只是在台阶上看著,看到他们的满足,他自己也感到一种异样的满足。
这,就是他的基本盘。是他在这乱世中安身立命,往上攀爬的根基。
饭后,士兵们排著队,从管家石安手中领过沉甸甸的赏钱,一个个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然后三五成群,兴高采烈地离去。喧闹的千户所,一下子变得空旷而安静。
大名左卫那几位千户的“发財大计”,因为年关將至,暂时搁置了。这倒是给了石开难得的几日清閒。
“大人,都准备好了。”老管家石安躬身道。
“嗯,开始吧。”石开点点头,脱下冰冷的大氅,换上了一身轻便的常服。
整个千户所,这个被他当做自己府邸的地方,立刻忙碌了起来。
石安指挥著几个留守的家僕,开始进行除夕的传统仪式。院子里,点燃了成串的鞭炮,噼里啪啦的炸响声驱散了清冷,带来了浓浓的年味。隨后,又焚起香,青烟裊裊,带著一股庄重的气息。僕人们拿著扫帚,將整个府邸里里外外、角角落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这叫“扫尘除秽”,寓意著扫走一年的晦气,迎来新一年的好运。
大堂里,香案早已备好,石开亲自点燃三炷清香,对著天地祖宗的牌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他不是信神佛的人,但此刻,他愿意尊重这个时代的规矩,也为自己,为这个家,求一份心安。
接下来是贴门神、掛年画。石开前几日特意让石虎去城里最好的铺子,买来了刻印最精美的秦琼、尉迟恭门神像。他亲自端著一盆浆糊,踩著凳子,將两尊威风凛凛的门神贴在了朱漆大门上。
“大人,您这手艺,比城里专门贴画的老师傅还稳当。”石虎在一旁扶著凳子,由衷地讚嘆道。
石开笑了笑,没说话。这种事,他在前世的出租屋里也干过,只不过那时候贴的是一个大大的“福”字,充满了对未来的渺茫期许。而现在,他贴上这两尊杀气腾腾的门神,却是为了守护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
“虎子,笔墨伺候!”石开从门上跳下来,兴致高昂地说道。
石安早已备好了笔墨纸砚,用的还是石开特意吩咐买来的硃砂红纸,这种纸又被称为“万年红”,是大明朝贴春联的標配。
石开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饱蘸墨汁,笔走龙蛇。
他前世好歹也是个985毕业的大学生,一手硬笔字写得不错,练过几天毛笔,虽算不上书法家,但写出来的字也颇有几分风骨,比这个时代大多数只会写“军令体”的武夫要强上百倍。
“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一副最通俗的对联写完,他又大笔一挥,写下横批:“国泰民安”。
写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这天下,早已没了“国泰民安”。他写下这四个字,不过是心中残存的一点念想罢了。
“大人好字!”石安和石虎齐声喝彩。
石开將对联交给他们去贴,自己则又取了一张红纸,思忖片刻,写下了另一副。
上联:黄金万两,白银亿两,不如自家有粮。
下联:父英雄,子好汉,唯我独领风骚。
横批:老子最大。
写完这副,石开才觉得心满意足,这才是他石某人的心里话。他让石虎把这副对联贴到了自己书房的门上,惹得石虎和石安面面相覷,想笑又不敢笑。
院子里贴完了,他又写了几幅“福”字,让僕人倒著贴在各房门上,取“福到了”的彩头。甚至连马厩和厨房,他都一一贴上。
厨房里,那个平日里只负责烧大锅饭的胖厨娘,此刻正满脸笑容地在蒸笼边忙活。一笼笼热气腾腾的年糕新鲜出炉,白的是糯米,黄的是黍米,香甜软糯,象徵著“年年高升”。
石虎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怀里抱著一个精致的木盒。
“大人,『百事大吉盒』备好了!”
石开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码放著柿饼、荔枝干、桂圆、红枣等各色乾果,琳琅满目,寓意著新的一年百事顺利,大吉大利。
“你小子不是回庄子了吗?怎么又跑回来了?”石开笑著问道。
石虎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俺爹说,大人身边不能没人伺候,大过年的,更得尽心当差。他老人家把我从庄子里给赶出来了,让俺必须跟在大人身边。”
石开闻言,心中一暖。石家庄的那些佃户,早已將他视作了天,视作了唯一的依靠。这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也让他的心志愈发坚定。
“行,那你留下吧。”石开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厨房看看,饺子包了没?”
“饺子?”石虎一愣。
石安在一旁適时地解释道:“大人,咱们大名府这边,除夕夜是要吃饺子的,不过不叫饺子,官话叫『扁食』,我们私下里叫『水点心』。取『更岁交子』之意,是辞旧迎新的吃食。”
“哦,原来如此。”石开点点头,感嘆道,“跟我们老家也差不多。”
他口中的老家,自然是那个无人知晓的后世。
“还没包呢,正准备和面呢。”石安回道。
“走,一起去。”石开来了兴致,带著石虎和石安,一头扎进了厨房。
胖厨娘见將主亲临,顿时受宠若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们。”石开摆摆手,自己挽起袖子,抓了一把麵粉,像模像样地和起面来。他前世一个人生活,这点基本技能还是有的。
石虎也有样学样,只是他力气太大,下手没个轻重,不是水放多了,就是面和硬了,弄得手忙脚乱,满脸都是白麵粉,逗得厨娘和僕人们哈哈大笑。
府里的气氛,因为石开的亲身参与,变得格外融洽而温馨。
面和好了,馅也剁好了。是猪肉白菜馅的,里面加了足足的香油和葱姜,闻著就让人食指大动。
眾人围坐在一起,开始包饺子。石开的手法嫻熟,包出的饺子个个肚儿圆,边是边,角是角,像个元宝。石虎则是天生的破坏王,他包的饺子千奇百怪,有的像餛飩,有的像麵疙瘩,还有的乾脆就露了馅。
石开也不说他,只是笑著把那些“残次品”都挑出来,放在一个单独的盘子里,说那是石虎的“专属”,惹得眾人又是一阵善意的鬨笑。
包完了饺子,又开始滚元宵。將切成小方块的馅料蘸上水,放进盛满糯米粉的笸箩里,来回滚动。不一会儿,一个个雪白滚圆的元宵就做好了,象徵著来年的团团圆圆。
“大人,俺出去一趟!”石虎突然想起什么,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他又跑了回来,手里提著一大块用荷叶包著的肉。
“这是什么?”石开好奇地问。
“驴肉!”石虎献宝似的说,“俺刚去街上买的。听说南京那边,过年吃驴肉叫『嚼鬼』,吃了能辟邪,还能把那些嚼舌根的小人全都嚼烂!俺寻思著,咱们也得嚼一嚼!”
“嚼鬼?”石开听得有趣,哈哈大笑起来,“好!说得好!今天晚上,咱们就好好嚼一嚼这『鬼』!”
他知道,石虎这是在为白天被那群秀才嘲讽的事鸣不平。这小子的心思,就是这么直白。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暉给府邸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家僕们开始在院子里和各房门口掛上灯笼,一盏盏红灯笼亮起,將整个千户所映照得喜气洋洋。
晚宴,就设在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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