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风,依旧带著刺骨的寒意,但大名府的街面上,却洋溢著一种奇异的、混合著喜庆与躁动的热烈。
王老六是安家“德盛粮行”的老掌柜,从一个十几岁的学徒干起,在这家粮行里待了足足四十年。他见证了粮行从一个小铺面,变成大名府首屈一指的米粮字號,也见证了安家如何一步步成为府城的土皇帝。
东家安世禄是黑了心,这一点王老六比谁都清楚。可他更清楚,这德盛粮行里的米,是顶好的太湖米;面,是上等的河套面。安家在生意上,从不弄虚作假,这也是粮行能屹立数十年的根本。
安世禄被抓进大牢的第三天,正是正月初六,按老规矩,是“开市”的日子。
粮行里人心惶惶,几个年轻的伙计已经动了辞工的心思。王老六强打著精神,召集眾人,又是发赏钱,又是说好话,总算把铺子重新开了起来。
他心里还存著一丝幻想。安家在大名府盘根错节,关係通天,老爷不过是暂时吃了亏,要不了多久,总能脱身。只要铺子还在,这根基就断不了。
清晨,鞭炮的硝烟味还未散尽,粮行门前却冷冷清清。往年开市,门槛都会被挤破,今年,却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主顾,忧心忡忡地买上几斗米,便匆匆离去。
王老六站在柜檯后,心里一阵发凉。
“掌柜的!你这米怎么卖的?”
一个粗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王老六抬头看去,只见七八个汉子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为首的是个满脸麻子的壮汉,敞著怀,露出胸口黑黝黝的护心毛,一身的痞气。
这些人王老六眼熟,是运河码头上廝混的閒汉,平日里偷鸡摸狗,正经人见了都绕著走。
“客官,小店的米,明码標价,童叟无欺。”王老六赔著笑脸上前。
那麻子脸的汉子也不答话,径直走到一个米缸前,伸手抄起一把米,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又在手心搓了搓,隨即“呸”的一声,將米狠狠摔在地上。
“他娘的!什么玩意儿!”麻子脸破口大骂,“米里掺沙子,还一股子霉味!安世禄那老狗是进了大牢,你们这些小的就敢这么糊弄你家爷爷?”
他这一嗓子,立刻引来了街上行人的围观。
王老六脸色一变,急忙上前解释:“客官,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们德盛粮行的米,都是从南边运来的新米,断没有……”
“断没有?”另一个尖嘴猴腮的汉子阴阳怪气地打断他,也抓起一把米,故意在阳光下晃了晃,大声道:“大伙儿都来看看!这米是不是泛黄?是不是有虫眼?安家就是靠卖这种发霉的米,才赚下那么大家业的!真是黑了心的肝!”
人群中立刻起了骚动。百姓对安家的怨气本就极深,此刻听人一煽动,哪里还管真假。
“就是!安家没一个好东西!”
“早就听说他们家的米有问题,吃著拉肚子!”
“谢青天把安世禄抓了,就该把这些黑心铺子全封了!”
王老六气得浑身发抖,指著那几个汉子道:“你们……你们血口喷人!这是要砸我们德盛的招牌!”
“砸你招牌又怎地?”麻子脸一把推开王老六,后者一个趔趄,险些摔倒。麻子脸指著王老六的鼻子,恶狠狠地说道:“老子今天就把话放这儿,你们安家卖的米,就是有问题!谁敢买,就是跟咱们大名府的穷苦百姓过不去!”
说罢,他带著那群閒汉,就堵在粮行门口,见有客人想进来,便上前又是辱骂又是推搡。
铺子里的伙计们哪见过这阵仗,一个个嚇得面无人色,躲在柜檯后面不敢出声。
王老六又气又急,却毫无办法。他知道,这些人是存心来闹事的。
正僵持著,远处传来了衙役的吆喝声。
“干什么的!都让开!让开!”
只见县衙的张班头带著几个衙役,慢悠悠地晃了过来。张班头是典史李威手下的心腹,平日里在市面上作威作福,无人敢惹。
麻子脸一见张班头,非但不怕,反而迎了上去,嬉皮笑脸地递上一根菸草:“张班头,您来了。我们是揭发这黑心粮商,为民除害呢!”
张班头不耐烦地挥挥手,对著那群閒汉喝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大过年的,別在这儿寻衅滋事,不然都抓回衙门里过元宵!”
那群閒汉嘿嘿一笑,对著粮行吐了口唾沫,便一鬨而散。
围观的百姓见没了热闹,也渐渐散去。
一场风波,似乎就这么平息了。
王老六刚鬆了口气,张班头已经背著手,踱进了店里。他扫了一眼狼藉的地面,咂了咂嘴,对王老六说道:“王掌柜,看见了吧?这年头,不太平啊。要不是我们兄弟来得快,你们这铺子今天非得被砸了不可。”
王老六连忙躬身道谢:“多谢班头,多谢各位官爷。”
“光嘴上谢有什么用?”张班头皮笑肉不笑地伸出一只手,捻了捻手指,“我们兄弟们为了你们这点事,跑前跑后,连口热茶都没喝上,这……总得有点辛苦费吧?”
王老六心里一沉,他懂了。这哪里是来解围的,分明是来趁火打劫的。
可他不敢不给。如今安家失势,他们这些铺子就是没了牙的老虎,谁都想上来咬一口。
他咬了咬牙,从钱箱里数出二两银子,用袖子遮著,小心翼翼地塞到张班头手里。
张班头掂了掂,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但也没多说什么,揣进怀里,懒洋洋地说道:“行了,以后有事,就去衙门找我。不过我可提醒你,安家现在可是过街老鼠,你们自己也机灵点。”
说完,便带著手下扬长而去。
王老六看著他们的背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直衝天灵盖。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果不其然,第二天,又换了一拨泼皮,用同样的法子来闹事。张班头也“恰好”再次路过,又收走了二两银子的“辛苦费”。
第三天,泼皮们变本加厉,直接动手打砸。桌椅板凳被掀翻,米袋被划破,白的大米撒了一地。衙役们赶来,象徵性地抓了两个闹得最凶的,然后又从王老六这里敲走了五两银子,美其名曰“办案经费”。
不到五天,德盛粮行就被折腾得开不下去了。伙计们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无心干活。王老六派人去安府求援,管家安福愁眉苦脸,只说老爷的案子还没判,让各家铺子先自行处置。
王老六彻底绝望了。正月初十,德盛粮行紧闭大门,在门上贴了一张“东家有事,暂停营业”的告示。
同样的故事,在安家的绸缎庄、当铺、酒楼里轮番上演。这些曾经在大名府风光无限的產业,就像被瘟疫席捲过一般,在短短十天之內,悉数关门歇业。
……
大名府的另一头,致仕乡绅孙员外的府邸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孙员外靠著倒卖军粮起家,积攒下万贯家財。他为人精明,最擅投机。安家的倒台,在他看来,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日,他邀了城中几位相熟的士绅在家中饮宴。席间,话题自然离不开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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