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文湖平静地看著他。
“这个故事,你拍不了。”
席间一阵沉默,眾人都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静待这两个男人的对决。
不是他们冷漠,不愿意出面打圆场。
谁不想看两代导演之间的碰撞?
只有田壮看不下去,他性情耿直,生怕老谋子犯起倔驴脾气,毁了周川吉的寿宴。
“关导,谋子的意思是,这个类型他更擅长一些,不是否定你。”
“我就是这意思。”
老谋子梗著脖子,两片薄唇抿在一起。
“这个故事,我就是比你拍的好。”
“我承认,你之前的片子拍得確实不错,但你不觉得,你一直在炫技吗?这种走进人心的故事,一味炫技就会毁了它!”
一股脑把心里的话吐露出来,老谋子整个人像泄了气一样,无力地靠在椅子上。
关文湖举起酒杯敬了周川吉:“周老师,既然张导坦诚,我只能和他探討一番了。”
“老谋子,其实你的电影,拍得很一般。”
“什么?”老谋子瞪起眼睛,“你说什么?”
“你说我炫技,你不炫技吗?”
关文湖从上衣兜里掏出烟盒,重重拍在桌上。他点上一支烟烟说道:
“你那《大红灯笼高高掛》,用了那么多对称构图,高墙大院压抑透顶,把华夏最喜庆的红色变成了性压抑和仇恨的化身,让外国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们想看到的东西。”
“华夏是丑陋的,对人充满恶意的,看到这些他们就满意了。你这確实不是炫技,你这是无耻!”
“这么多部片子了,你的视听语言有变化吗?从《黄土地》当摄影开始,你就用那套传统水墨的构图,远景到中景,中景切近景,人物说话就拍特写。”
“电影只能这么拍吗?好莱坞和欧洲在几十年前就把这东西玩烂了,你还捧著老黄历不思进取。”
“我觉得方枪枪说的没错,你就是个顶级的电影装修大师,用你那极致的画面构图,把一个好故事讲的稀烂。”
“我都能想像出来,要是你拍《活著》,肯定讲一个线性故事,先从福贵在赌场输了家业开始,一直到最后家破人亡,把他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一点点剥夺。”
关文湖越说越兴奋。
“你说实话,你是不是认为,苦难就是生活中的一部分,活著本身就是活著的意义?”
老谋子被一连串的揶揄惊到失语。
他本就嫉妒关文湖的才华,但又不能承认。
毕竟他和陈楷哥才是资歷更老,更有成就的导演。
可是,关文湖的话,他又不得不认同。
老谋子支支吾吾:“这……这並不矛盾,苦难本身……它……”
“好了谋子,別说了。”田壮站出来打圆场,“关导,你说的都对,如果你来拍,会怎么处理?”
“非线性敘事,把故事分为不同的敘事角度。福贵和家珍夫妻两个是一条主线,成年后的凤霞和二喜是另一条主线。”
关文湖挥舞著双手,不自觉地进入到了戏痴的状態。
“这两条线先不做交叉,各自讲述,中间把有庆穿插进来。前半部分的幸福过后,两条线逐渐交织在一起,观眾会在幸福的余暉里慢慢察觉到不对劲。”
他猛一拍桌子。
“在两条线完成碰撞的那一刻,所有的悲剧几乎同一时间爆发出来。我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撕碎给人看,让观眾在那一刻意识到……”
“苦难是场意外,而不是生活的必然。”
关文湖逐渐冷静下来,给周川吉倒了杯酒。
“周老师,您和我说过,电影导演在某些时候,和教师的责任差不多。不能为了自己的表达,而忽略对观眾的影响。”
周川吉点点头:“你还记得。”
“您的教诲我铭记於心。我不希望我们这一代导演还拿苦难当作表达的工具,更不希望几十年后的人,在对生活麻木之后,连看电影都不能逃避生活里的艰辛。”
“电影应该是拍给观眾的一场梦,让人暂时忘掉苦难。或者,摆脱苦难。”
屋里静得让人害怕。
周川吉沉著脸,思忖良久。
“你说得对。一谋,放弃吧。”
一旁的田壮完全被震撼到了。
关文湖的拍摄思路算不上新颖,很多年前就有国外导演尝试过,震撼到了观眾。
但他的语气和神態中透出的自信,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让人难以控制地陷入进复杂的情绪里。
听过之后,难以控制地激动起来,好像身体里有一团火被点燃。
“谋子,听周老师的吧。”
田壮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老谋子嘆了口气,挣扎地点了点头。
关文湖拎起酒瓶,起身给老谋子倒了杯酒。
“张导,这次对不住了,《活著》必须我来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