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大朝会结束后不久,而神策左军值房內,却是一片寂静。
仇士良身著常服紫袍,正安然坐於胡床之上,他面前紫檀木的案几上放著一只细腻的白瓷盏,盏中是刚刚煎好、色泽澄澈的宫廷御用阳羡茶。
仇士良端盏近唇,半闭著眼睛,姿態从容,仿佛世间纷扰皆与此刻无关。
值房门被猛地推开,带进一股寒气,仇公武面色惶急,气息微促地闯了进来,额角甚至带著薄汗。
对於仇公武突然的进来,仇士良眼皮都未抬一下,只轻轻吹了吹茶盏边缘的浮沫,啜饮一小口,任由阳羡茶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阿父,大……”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坐下,喘匀了气,慢慢说。”仇士良声音平静的打断仇公武的话,仿佛只是隨口责备一个毛躁的孩童的说道:
“为父与你说过多少次?遇事,最忌心浮气躁。
便是天大的祸事临头,也需头脑清明。
心乱了,手脚就乱,破绽就多,自己就会把自己送到对手刀口下,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岂不可笑?”
仇公武深吸一口气,依言坐下,脸上犹带一丝赧然的说道:
“阿父教训的是,儿这心性,终究是……终究是学不来阿父这份山崩於前而色不变的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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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士良这才缓缓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他看向养子,浑浊却锐利的眼中带著洞悉世事的光芒:
“为父我啊,在这宫墙里打滚了一辈子,血雨腥风、翻云覆雨的事情见得多了,骨头渣子里都浸透了。
见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仇士良微微一顿,脸上带著极淡的笑容问道:
“让你这般火烧眉毛的,不会是今日朔望大朝会上那点事儿吧?”
仇公武闻言,惊诧地瞪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阿父料事如神,看来阿父您早已知道了?”
“呵,”仇士良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著一丝掌控一切的嘲弄说道:
“你忘了?陛下身边隨侍的小黄门,紫宸、蓬莱两殿的宫女、內侍、杂役,十之七八,眼耳皆是咱家的。
莫说这等明发朝堂、眾目睽睽之事,便是陛下夜宿麟德殿,与那位淑仪娘娘到了几更,其间用了什么助兴的法门,咱家亦能知晓一二。
咱们这位陛下,倒不愧是修道之人,样懂得不少。”
仇公武听得心头一跳,慌忙低下头,不敢与仇士良对视,心中暗想:“义父怎么竟连这等事都知道,他也……”
仇公武迅速调整表情,再抬头时已恢復恭谨的说道:
“既然阿父洞若观火,那陛下今日朝堂之上,借安西忠烈之事显露的变革之意,还有那前所未闻的敕封城隍之举,您如何看?”
仇士良重新端起茶盏,用杯盖缓缓撇著浮沫,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变革?自陛下罢黜李珏、杨嗣復,急召李德裕回京那刻后,便应该是有这心思了,想改,就让他改去吧。”
仇士良呷了口茶,语气带著一丝漠然说道:
“至於那城隍之位,不过是些收买人心、神道设教的架子罢了。
给死人封个神,活人念个好,能当几个兵使?能解几石粮荒?
哄哄愚夫愚妇,安一安郭家那些武夫的心罢了。”
仇公武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说道:
“阿父,您就这般放任陛下改下去?万一……万一改著改著,真让他改出个名堂,羽翼丰满,届时欲收我辈权柄,如之奈何?”
“公武啊,”仇士良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视著养子说到:
“做任何事,首要便是认清自己的位置,莫要迷了心窍。
旁人尊我一声楚国公,惧我权倾朝野,你我便真以为自己是那定鼎江山的宰辅王侯了?”
仇士良嘴角扯出一个讥誚的弧度说道:
“剥开这身紫袍,咱家骨子里,不过是依附皇权而生的家奴,离了那御座之上的天子,离了这大明宫的宫墙,咱家什么都不是,一堆烂肉罢了。
就是路边的野狗,都能上来啐两口。”
仇士良靠回椅背,眼神望向虚空,带著一种歷经沧桑的透彻:
“陛下想改,便由他去改。
改得好,大唐国祚或可稍延,再多撑几年,多喘几口气。
咱们这些人,不也能跟著多掌几年权,多享几年福么?。
改不好?呵,再坏,还能坏过如今这藩镇割据、国库空虚、异族环伺的烂摊子?
纵使改成了,陛下励精图治,中兴有望,那也不过是又一个宪宗皇帝罢了。
难道你还真指望他能比肩太宗皇帝?再造一个贞观盛世?”
“至於夺权,”仇士良的声音陡然转冷的说道:
“若真有那一日,陛下自恃羽翼已丰,欲行那断根绝源之事……”仇士良浑浊的眼珠里,瞬间爆发出甘露之变时那种令人心悸的狠戾凶光:
“为父自会放下与鱼弘志那点齟齬,折节下交,与他认个错,道个歉,又有何难?
甘露旧事能演一次,就能演第二次,左军数万儿郎的刀,未尝不利,甘露旧事中王涯、贾餗、舒元舆他们的血,可还没干透呢。
若情况更糟些,比如那鱼胖子不识抬举,非要抱著皇帝的大腿或两不相帮,別忘了宪宗皇帝是怎么『暴毙』的。
王守澄、陈弘志他们做得,我仇士良就做不得第二回?”
仇公武被这赤裸裸的杀意激得心头一凛,追问道:
“那若情况更糟呢?譬如鱼弘志那廝不识好歹,死心塌地倒向陛下,甚至陛下不惜引入外镇强兵入京清君侧?”
“引入外兵?”仇士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枯瘦的脸上皱纹都因讥讽而堆叠起来:
“汉末董卓殷鑑未远,便是鱼弘志与那外兵沆瀣一气,合兵入京,那又如何?
不过是重演一遍当年香积寺血战,神策左军数万精锐,据守宫城、皇城、禁苑,足以將长安变成修罗场。
拉著这煌煌帝都、万千黎庶,还有他李家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社稷,一起化为齏粉,为父何惜此身?”
仇士良话锋一转,又恢復了那种洞悉世事的冰冷说道:
“况且,公武啊,最重要的一点,你莫忘了——自天宝祸乱以来,我大唐的天子,可曾真正信任过手握重兵的藩镇节帅?
纵使是再造乾坤如汾阳郡王,天子心中,又何尝没有一根刺?天子榻侧,何曾真正安眠?
这长安城、这大明宫、这神策禁军的刀把子,天子能交给谁?
唯有交给我们这些断了根、离了主子活不了的家奴,因为天子们知道。”
仇士良声音带著自嘲和洞息的说道:
“纵使我们跋扈些、贪婪些、手伸得长些,也不过是求財、求权、求一时之快。
至多不过是让天子受些委屈,忍一忍,尚能保全性命,维持体面。
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李家的,可若换了外人,那便是改朝换代,身死国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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