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希琳静静注视着他的侧脸。他看起来依旧有些虚弱,苍白的脸上尚且带着病容,后颈嶙峋的脊骨伴随着低头的动作微微凸起。要不是被手套紧密包裹的、骨骼分明的修长手指正搭在地图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慢慢点着,他看起来更像某种硬质而易碎的雕塑。
但就是这么一个人,大胆到堪称疯狂地将银鸢尾帝国那位忠心耿耿的鸢心近卫团骑士长丢到了黎民党的军队里——反正玛希琳自认自己绝没有这种魄力,那位骑士长在猩红暴君面前当场自刎追随旧主而去的忠诚与决绝着实令人印象深刻。
被人算计着成为了帝国的“叛徒”,起初骑士长拒绝和任何黎民党的人进行交流。他倒是没有动手搞破坏,只是沉默地选择了撂挑子不干,工作全部丢下不管,像是一块被投入激流却顽固地试图保持自身形状的顽石。
那家伙就把自己锁在屋子里,用仅剩的手臂一遍又一遍擦拭着自己的配枪。当时尚未前往王城、忙得死去活来的奥雷懒得管他——最好再有点骨气,把自己饿死,他气哼哼的和玛希琳抱怨道,这样也省心了,免得天天担心这只死脑筋的铁罐子哪天暴起将咱们的陛下捅个对穿。
但说是这样说,他们依旧不得不随时关注这位骑士长的状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玛希琳其实对这位骑士长本身没什么恶感,或者说她对那位陛下决定留下的人都不算讨厌,也许是因为这些人本性都不坏——不管是曾经差点杀了她的格雷文沃里夫,还是这位帝国的前任银盔骑士长,都是些苦命的倒霉蛋……尤其是伊亚洛斯,被那位陛下盯上更是倒霉透顶。
她试图劝过,但是对方门都没让她进去——直到一封来自王城的信件到达了莫里斯港,也不知道那位陛下在信中和人说了些什么,总之效果立竿见影,第二天对方终于不再在屋子里伪装成一只阴郁的蘑菇。
一起重生的小伙伴里,阿祖卡深不可测使人忌惮,奥雷又冷硬直率性格高傲,就属玛希琳和其他人处得最要好、最融洽。后来就连骑士长都忍不住问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神明天生就拥有掌控人类的权利吗?
怎么可能?当时玛希琳分外惊悚地看着他,只觉得自己好像看见了一个被洗脑洗傻了的可怜傻瓜。
她当即将人强行拽到酒馆里一起喝酒,将自己曾经因为海神残忍的祭祀而愤愤不平的心路经历和人分享了个遍。
你也瞧见阿祖卡了,她毫不客气地将好友提溜出来举例开涮,他现在是神,可是本质上来说他依旧是个人类,会哭会笑的人类,还是个被爱情诅咒了的、无法自拔的傻瓜。
也许强者确实可以依靠各种渠道来操控欺压弱者,最后玛希琳很聪明地总结道,但是这个世界终究是由绝大多数脆弱的普通人组成的。如果强者将其当做理所当然的、可以肆意妄为的事,那么等强者势微,或者所有脆弱的普通人联合起来,变得比强者强大了,从而反过来推翻强者的残暴统治,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见人愣愣地盯着她,红发姑娘有些害羞地挠了挠脸。这是教授写在书里的东西,她解释道,呃,好像是叫“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社会注定会朝向符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方向螺旋式发展”,我觉的说得很有道理。
玛希琳不知道这番劝解究竟发挥了多少作用,总之那天骑士长将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第二天倒是开始老老实实前来上班,只是越发沉默。
后来和帝国正式撕破了脸开战,奥雷极力反对让他参与作战,甚至当众说了不少难听话。被人这么刺激羞辱,骑士长也不出声反驳,似乎毫无做出一番成绩证明自己已经投诚、不再为老东家卖力的忠心——或者说这人骨子认定的唯一主人依旧只有王后爱斯梅瑞,只是不是帝国本身罢了。
最后是教授力排众议将人丢进了军队里,专门对付那些帝国贵族欺压平民最为残忍严重的区域。这似乎良好地吻合了对方骨子里执行正义、保护弱小的骑士精神,他不再抗拒,反倒渐渐开始卖力起来,如同赎罪,或者清洗。对方将曾在帝国高层任职、熟悉帝国军队作战思维和弱点的经验很好地发挥出来,并在战场上严格遵守了善待平民、惩强扶弱的风格。
这种做法令他在明区的平民中迅速赢得了声望,人们开始称呼他为“独臂的圣骑士”,私下里开始流传对方“弃暗投明”的、具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奥雷依旧对此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不怀好意的表演和伪装——因为这位骑士长自从被人算计过后,尽管听从命令,但是自始至终都没有给罪魁祸首幽灵任何好脸色看过。奈何后者对此一点都不在意,搞得奥雷分外窝火,私下里和玛希琳吐槽一点也不公平,也不知道是为自己愤愤不平还是在为人心疼护短。
……这位陛下就是有这种奇妙的魅力,玛希琳忍不住心里嘀咕,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却依旧能够心甘情愿地成为他手中的利剑,为他斩去一切阻碍他的前路的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