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席閒话惊高坐,举贤却怀几分私 家祖刘玄德,三兴大汉
荀藩抚著长须,点了点头,脸上带著一丝轻鬆的笑意:“不必多礼。刚才我与你伯父还在说,这张昌之乱,总算是看到了平定的曙光。”
荀崧接口道,语气沉稳:“不错。荆州刺史刘弘刘公坐镇南阳,已將张昌主力击溃。有刘公在,荆州乱不了。”
说到这张昌之乱,起初不过是义阳郡的一个小吏张昌,他带领不愿应徵的流民造反。其部將石冰更是趁势渡过长江,祸乱徐扬。
“唯一的麻烦,就是那个石冰。”荀崧继续道,“此贼率余部流窜於扬徐之地,危害甚大。”
“哼,一个石冰,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荀藩显得胸有成竹,“我已听闻,广陵的度支从事陈敏,联络了议郎周玘,共同起兵。这二人皆是吴地豪族出身,那周玘更是大將周处之后,眼看乱军打到了家门口,朝廷大军又迟迟未到,便自己组织乡里部曲,將石冰团团围困在了建鄴。我料定,破敌只在旦夕之间。”
荀崧听了,舒展眉头,但言语间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说起来,这倒有趣。朝廷的天兵未动,反倒是这些吴人自己先坐不住了。江东之人,素来强悍,只怕为的不是朝廷,而是自家的田庄和部曲吧。”
荀藩深以为然地捻著鬍鬚,“为国分忧?怕是为己分忧罢了。不过,无论他们是何居心,眼下能剿灭石冰,稳住扬徐,对朝廷终归是好事。待朝廷腾出手来,再行安抚便是。”
他口中的安抚二字,带著一种不言而喻的上位者姿態。
“伯父所言极是。”荀崧总结道,“如此一来,荆、扬、徐三州皆可安定。总而言之,南方局势已定,形势一片大好啊。”
二人言谈之间,对南方的战事充满了乐观,也对那些自发保卫家园的吴地豪族,抱持著一种根深蒂固的审视与疏离。
这个时代,北方士族对於吴地之人,多有鄙视。尤其是那些效力过吴国的大族,始终得不到出仕的机会,正所谓吴士不入清谈之列。
两位荀氏的长者进入內堂,相对而坐,面前的茶水已经换过一轮,但谁都没有心思去品。
他们刚刚还在为南方叛乱將被平定的大好形势而欣慰,此刻却又陷入了对朝中党爭的忧虑。
“伯父,”荀崧对身为族伯的荀藩嘆道,“今日与东海王府上的几位清谈,言语之间,皆是对其他几位宗王和大臣的攻訐。国难当头,他们不想著如何平息战火,却只顾著倾轧异己,长此以往,国將不国啊。”
荀藩抚著长须,眼中是看透世事的沧桑:“自古皆然,有人的地方,便有党爭。”
“父亲,伯祖父,”荀蕤见二人情绪稍定,从袖中取出一卷扎得整整齐齐的竹简,双手奉上,“你们方才所言,忠臣难为,小人当道。今日孩儿偶得一文,观其所论,正与此景暗合,想请二位长辈品鑑。”
荀崧面容清瘦,目光如炬,他伸手接过竹简,缓缓展开。只看了个开头“臣闻兴亡治乱之跡,为君者可以鉴矣……”。荀崧的眉头便立刻舒展开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他看得极快,目光扫过竹简,脸上神情变幻,时而凝重,时而讚许。
终於,他將竹简看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中带著难以抑制的激动:“好一个君子与君子以同道为朋,小人与小人以同利为朋。此文鞭辟入里,直指人心!”
说到一半,他猛然警醒,话锋一转,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蕤儿,此文从何而来?”
荀蕤平静地回答:“是孩儿今日结识的一位朋友,安乐公之子刘奚。此文乃是武侯诸葛孔明所作的《论朋党疏》,他今日以此相赠。”
“安乐公之子?”
荀崧的激动瞬间冷却,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审慎。
他將竹简小心翼翼地卷好,递给荀藩。同时对荀蕤严肃地说道:“这篇文章,你自己看过便罢,切不可再给外人看!”
“为何?”荀蕤不解。
“为何?”荀崧冷笑一声,“如今河间王、东海王、成都王,哪个不是拥兵自重,党同伐异?你將这篇《论朋党疏》拿出去,在有心人眼里,这就是在指著他们的鼻子,骂他们是小人之党!这是想给咱们家招祸吗?”
荀藩此时也看完了文章,他点了点头,赞同道:“你父亲所虑极是。文章是好文章,但时机不对,拿出来便是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看著父亲和伯祖父的反应,荀蕤知道,若无更震撼的消息,他们绝难改变看法。
荀蕤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不仅如此。献上此文时,他还说了一番更惊人的话。”
他顿了顿,让二人的注意力完全集中过来,才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他认为,如今诸王之乱,不过癣疥之疾。真正的心腹大患,是北方的胡夷和蜀地的李雄,他们已有席捲天下之势。”
话音刚落,荀崧便失声笑道:“胡言乱语,黄口小儿之见。我刚与你伯祖父说完,荆扬徐三州眼看就要安定。北方诸王虽有些恩怨,可谁手上没有几十万大军?胡夷年年寇边,何曾有过席捲天下之势?不过是些跳樑小丑罢了!”
他嘴上虽如此说,但脸色却在不经意间微微一变。
一直沉默的荀藩捕捉到了荀崧神情中的那丝动摇,他缓缓放下茶杯,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响起:“贤侄,你先別急著下定论。”
他浑浊的眼珠转向荀崧:“你忘了?刘公赴任之前,与我彻夜长谈,他当时最忧虑的,便是北方胡夷。他当时所言,和那位刘郎君的话,几乎是同一个意思。”
此言一出,犹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荀崧脸上的轻慢和不屑瞬间凝固,同样的话,从刘奚口中说出,他可以斥之为黄口小儿之见。
但这话经过他素来敬重的族伯之口,並证实是出自战功赫赫、坐镇一方的刘弘,那分量便截然不同!
刘弘是先帝司马炎的好友,东汉名臣刘馥之后,更是功绩卓越。论出身、名声和地位,都是晋朝第一等。
荀蕤看准时机,立刻趁热打铁,躬身一拜。
“二位大人,既然刘公有此远见,足见北方之危並非空穴来风。洛阳乃四战之地,一旦有变,你我身家性命皆在旦夕之间。孩儿恳请父亲与伯祖父允准,在家中增募部曲,以备不测。”
荀崧的眉头紧紧锁起,显然內心正在激烈交锋。
“你说的那个刘奚確有不凡之处,”他终於开口,“但出身终究是太差了!安乐公之子,这个名头在洛阳城里,是福是祸,殊难预料。蕤儿,你可与他多多往来,此人既然颇有些见识,若能收为己用,將来或可做你的臂膀,为你出谋划策。”
在他看来,刘奚的才华再高,也因其出身而上不了台面,最好的归宿,便是成为自己儿子的幕僚和附庸。
吴地旧臣,故蜀宗室,在荀崧眼里其实没什么区別。
“父亲。”荀蕤立刻反驳道,“乱世求才,当唯才是举,何必拘於出身?刘奚之才,非是区区臂膀可以局限的!”
“住口!”荀崧面色一沉,“你懂什么?为父这是在教你驭人之道!”
当然荀崧还有半句话没说出来,如果真的是唯才是举,也不会让几个司马家的废物坐镇地方了。
说到底,在晋朝,靠的是出身,靠的是资歷。
“好了,都別爭了。”
一直捻著鬍鬚的荀藩,在此时一锤定音。
“贤侄所虑,不无道理。刘奚的出身,在洛阳这个是非之地,確实是个极大的掣肘。”
他先是安抚了荀崧,隨即话锋一转,“但蕤儿说的也没错,如此良才,若只做一人的臂膀,未免可惜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叔侄二人,缓缓说道:“你们可还记得,刘公临行前,曾屡次上书,言及麾下缺少能参赞军机、洞察大势的佐治之才,恳请朝中为他多多举荐贤能。”
荀崧和荀蕤同时一怔,都明白了荀藩的意思。
“与其让这块璞玉在洛阳蒙尘,或是在你我家中做个幕僚,不如將他送到最需要他、也最能让他发光的地方去。刘公求贤若渴,又与我荀氏交好,必不会因出身而轻慢於他。”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语气已是不容置疑的决定。
“明日,我便修书一封,举荐此子去荆州,到刘公麾下先做个小吏。一来,可解刘公之渴;二来,也让我们看看,这位安乐公之子,究竟是纸上谈兵的俊才,还是能经世致用的国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