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俗调雅赏 八水伏龙
古灵又忽的挺直腰板,换成一副肃穆模样,学著言官对奏,一来一回没两句,其中一个角色刚说有要事秉明,却浑身上下一通乱翻,终是两手空空,他两样一瞪,五官和身子一同耷拉下来,惶恐道:“启、启奏陛、陛下……臣、臣有本、本……本官昨夜喝大了,把本儿落在平康坊胡姬的榻上了!”
“噗嗤!”紫袍大员身旁的年轻人笑出了声,又赶紧用袖子掩住,而紫袍老人眼里流转的笑意变成了一抹肃杀。
“优古讲什么了,他们怎么怪怪的?”如山悄声问。
金灵犀眼角顺到紫袍老人身上,轻言:“新君临朝,那城中城里混杂的鱼龙各裹各的乱,聪明人踏著机会平步青云,看不清形势的还以为能活在祖辈的功劳簿里混安逸,开玩笑,天宝末乱之后太极宫中哪还有安逸?这不,郭老都来听故事了,混官的好日子要结束了。”
“郭……太尉?”如山惶惑,当朝太尉郭子仪会来民间邸店看优伶的粗俗笑戏?
“嘘!”金灵犀捂住如山惊呼的嘴,“优古眼尖也不敢直认,小心脑袋!传言郭老半退,现在金悦阁去的少了,可间楼来得多了,要我说这哪是退,这是圣人和他演了出以退为进的大戏,官场里的事退了更好办。”
“卸了任,反而逛楼?”如山明白又不明白,“优人戏謔,皇庭当真?听故事判形势?如此草率吗?”
金灵犀有些生气了:“你到底在傲慢什么?优人是低贱,但秦有优旃讽諫始皇勿修苑囿,开元也有以戏言寓意劝諫明皇的黄幡绰,他们是奴,但大义聪慧,对听不得忠臣直諫的天子他们能迂迴得法,你以为太极宫中都是明白人?含元殿里的大憨货多得是!人性是一样的,臊眉耷拉眼儿的批判硬諫当然让人討厌,天子也不是都宽容的,可用哄人逗乐的方式,笑著就把正事说了,你自己想,是不是更能听进去?我还真告诉你,只要优人內心正直,议政得法,滑稽之雄能顶忠臣半车。”
金灵犀话音刚停,周遭一阵哄堂大笑,原来古灵正活灵活现地表演买来的新科进士得意忘形却一头撞上廊柱的窘態,他学胡商用夹生的官话对市吏吹嘘,学著专驮“孝敬钱”的驴累趴的那可怜又可笑的贪婪相,他口中俚语层出不穷,却又在某个节点突然转向,用文雅駢句讽刺时弊,指桑骂槐。他的表情瞬息万变,肢体动作丰富夸张,每一个停顿、眼神都精准挠在看客痒处。他口吐是市井笑谈,细品之下却暗藏长安城里那些不能言明的豪贵荒唐。
笑声逐渐放肆,郭相也入了戏,放鬆了紧绷的背,一时间,那些市井茶亭里不可言说的“政论”不仅被古灵嬉笑怒骂地表演出来,甚至这个看似卑微的优人竟掌控了整层“天人”的情绪。
如山看呆了,受教了,她见过胡姬妖嬈,乐伶婉转,却从未见过这样的力量,没有华服,没有美貌,仅凭洞悉世情玩弄人心的智慧,就能游刃有余的穿梭於长安贵人的心尖脑海,他撩拨著,驾驭著他们的情绪,让这些高高在上的权贵为他开怀大笑、心甘情愿为他俯首。
古灵以模仿士族豢养崑崙奴私开赌局对战弒杀的滑稽悲剧收尾,他佯装诈尸嚇坏行赌之家时笑声达到了顶点,侍者捧著盛满金锭的托盘快步上前,贵人们边叫好边行赏,他却盯准了郭太尉,对他深深一拜,郭太尉站起身,力道虽轻却面目庄重地冲他点了点头,古灵展顏而笑,那种瞭然於胸的狡黠和不易察觉的审视令阴影处的如山震撼。
“他想表达的,对面都收到了。”如山囁喏,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在她心中涌动,她看到了一个远比歌姬、舞女更容易接近核心,更能在长安最森严的阶级壁垒间自由穿梭的角色:优人。
眾人散去,金灵犀站在拱形的舞台中央,很为她打下的“江山”自傲,而她同时也说出了间楼能成民间邸店翘楚的奥秘:“早跟你说过,张野狐,黄幡绰是受圣人青眼的大优人,他们可入皇城,能与圣人同寢,今日你看到了,美人比比皆是,但世间的美不止眼看耳听,重要的是入魂入心,让人哭容易,可让人笑你却能被记住!日子太苦了,能让久不得欢愉的人打心眼儿里笑出来,能让比常人压抑的贵人释放情绪,这才是连『天人』都难以企及的美!你看我这星月阁,多么美的苍穹,多么粗俗的演绎,可它之所以是长安独一份的存在,正是因为这些取乐优人,有他们,间楼的顶层才配称作『聚宝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