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依然的笑容 风再起时
“你们科没有淋浴,我带你去手术室,那里可以洗澡。”余晟说。
“不必了。”裴紫苏发愁的是没有可换的衣服。
“手术室里有洗手衣,你可以穿著回家。”余晟说。
裴紫苏挺意外的,这男人太细心,也太周到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別有用心。
余晟有极淡的笑意。
裴紫苏猜他对全世界都是这样笑的,因为他教训江晓城时也是这样的笑著——大概是职业病的一种吧,是冷淡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裴紫苏学著他的样子,也笑了笑:“谢谢。”
对於余晟来说这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小忙,但他是回国的第一天,也要去看看手术室的同事,就同裴紫苏一起过去了。
手术室这种“超级无菌、任何人都免进”的地儿,裴紫苏不敢乱摸乱碰,乖乖地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换拖鞋。
“你穿几码的鞋?”问话从头顶传来。
裴紫苏抬头,见余晟盯著她的脚。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后跟比拖鞋长了一截……
余晟又找了双43码的男士拖鞋,放到她脚边:“穿这双。”
裴紫苏脸发烧,看见自己的脚趾头都红了。
余晟给她找来一身绿色洗手衣,裴紫苏接过一看,尺码的“l”前面一串的“x”,最大码……
裴紫苏脸憋得通红。
余晟指点了淋浴的方向,就去和手术室的同事敘旧了。
裴紫苏火速去冲洗,换上乾净衣服出来。远远的走廊尽头有个男人的侧影,略鬆散地站著,单调的室內光照得人有重影,轮廓模糊,是余晟。他看上去很累。
余晟察觉到裴紫苏出来了,扭头看,怔住了:
小v领服帖著清丽的锁骨,上衣掖在长裤里,扎出一把细长的腰身;裤子短肥不合身,露出纤细的脚踝,迈步间小幅地摆著,显得一双腿玲瓏修长。待裴紫苏撩起湿漉水亮的短髮,便露出了细瓷般的颈项、脸庞,和一双雾蒙蒙的黑瞳。暗绿色的洗手衣,色泽暗沉的布料,忽然就露出了一抹媚色,雾气昭昭地瀰漫著沐浴液的香味。
裴紫苏见余晟眼光异样,以为自己闹了笑话,低头检查衣服:“是不是穿得不对?”
余晟说:“你挺適合穿洗手衣。”
“第一次穿。”裴紫苏觉得挺新鲜,低头摸著衣服看。
余晟忽然来了恶趣味:“曾经有一位医生在做手术时裤子忽然就掉地上了。”
裴紫苏脸色变了变。
余晟自顾自走了。裴紫苏忙跟上他,暗地里手忙脚乱地把裤子上的腰带多打了三四个死结。
余晟又去要了件白大衣给她披上。
裴紫苏不寒而慄:“你让我穿著白大衣满世界跑?大半夜的,还湿著头髮?”
余晟这回是真笑了:“凑合吧,你穿著手术室的洗手衣满世界跑才更惊悚。洗手衣不许外借,领用都要签字,你要是被抓住了,手术室的人就倒霉了。”
裴紫苏明白该怎么做了:“那我穿著白大衣,快点儿跑!”
余晟提醒:“现在的人都不『怕』鬼了,对鬼都是『驱打』——你保重。”
裴紫苏斜眼瞅著余晟,很恼火。
余晟没忍住,笑了,挺帅的。
有借,当然有还。余晟说:“你明天把衣服放到办公室,我去拿。今晚手术室的护士倒夜班不好找,这衣服还给別人反而容易丟。”
两人一同走出外科楼的台阶,夜色浓稠,裴紫苏跟余晟道谢、告別。
盛夏的晚间,三十多摄氏度,光是这数字就让人想脱衣服。
裴紫苏短袖塞在长裤里,外面罩著白大衣,热腾腾蒸了一身汗。
这是被海归男博士设计出来的造型,真是够“潮”!
这可是她上班的第一天,要不要这么记忆深刻?
裴紫苏回头看医院的大楼,发现余晟还站在楼前面。他仰望著外科楼,孤独的背影有隱忍的桀驁、不逊。
这位海归还真是个奇怪的傢伙。他像是个暖男,修养很好,很体贴,似乎还很热心;但裴紫苏就是觉得他骨子里是冷冰冰的,他和张夫子討论生死时冷静得近乎冷酷。
余晟有一个面具——微笑的面具。
裴紫苏转回身,擦了把额头的热汗:务实些,还是跑吧。
她张开双臂狂奔回家,像夜里的一只白蝙蝠——这样起码能凉快些。海归医生说好的第二天来拿衣服,他八成是把这事儿忘了。半个多月后,算著余晟应该忙完了回国的各种手续,在正常工作了,裴紫苏拎了衣服给他送过去。
肝胆胰外科的医生办公室里没有余晟,有医生指给她:“余医生在示教室,往东,再往西,右拐……”
裴紫苏眼繚乱地找了找准头,道谢离开。
医生办公室里的几个男医生面面相覷:“嚯,这女孩的大个子!嚇死我了!”
年轻的一位已经在给人力资源部打电话了:“我想问一下,新来的一米八的女医生是哪个科的,叫什么名字,哪所大学毕业的……”
其他医生一桶凉水泼给他:“问也是白问,大美女是来找余晟的。”
“余医生就是犯桃,他一回来,美女都多了。”
……
裴紫苏绕著走廊拐了两个弯,找到示教室。门虚掩著,她抬手要叩门,里面传出的谈话声让她停住了手。
“余医生,你不会真听不懂我的意思吧?那我给你摊个牌。你出国一年了医院多少钱,肝胆胰外科如果接收你回来,这些费就都要算在本科室的成本支出里,是要从每个医生、护士的奖金里按月扣除的。说白了,我们每个人都给你交了学费;再说白了,我这个科室不欢迎你回来,科室里的每个人都不欢迎。”
这是肝胆胰外科岳主任的声音,是余晟的顶头上司。
“岳主任,”是余晟的声音,谈话已经很久了,他很厌倦了,“只考虑经济帐的话,我也带回了高难度的新技术,能够创收。”
“就別提你那些技术项目了,都是些镀金的水货。”
“岳主任,你其实是怕我吧?”余晟慢悠悠地说著。
裴紫苏仿佛看到余晟脸上带著笑,温和的没有温度的笑。
接著就是岳主任的勃然大怒……
猝不及防,裴紫苏旁观了一场医院里的职场较量。虽说这种倾轧无处不在,但新医生裴紫苏还是觉得幻灭。
非礼勿听,裴紫苏忙退后,匆匆离开了僻静的走廊。她身后响起很快的脚步声,是从会议室方向跟著她过来的。
裴紫苏忙转身,看到余晟迎面走来。
高瘦頎长的身影走在光影冷清的走廊里,他微微垂著头,看不清楚表情,步伐很快,眉间有沉鬱弥散。余晟没有穿白大衣,確实是没有上班。
裴紫苏扬起笑脸,轻唤:“余医生。”
余晟抬头:“小裴医生?”
“来还你衣服。”裴紫苏晃了晃手提袋。
余晟恍然:“我都忘了。”
他接了手提袋向病区外走。裴紫苏留意到,经过医生办公室时,余晟看都没往里面看。她回想起方才去医生办公室找余晟时,里面好像没有多余的办公桌。
到电梯间,余晟乘电梯去手术室。裴紫苏下楼,等不及电梯,就去了安全通道的步梯间。转角处是玻璃外墙,裴紫苏能看到蓝色玻璃墙反射出余晟的侧影,有些消沉。
电梯门开了,涌出很多人,余晟后退著避让开人群。他没有进电梯,兀自出著神。电梯门几开几合,人流上上下下,余晟被越冲越远,始终游离在人群之外。
终於,他深呼吸了一下,仰头像是嘆了口气,快步走进电梯。
匆匆的一面,像一颗投入湖中的石子。玻璃墙里蓝色消沉的影子,总是与那晚的身影重迭——余晟昂著头要和整幢楼对峙似的。
裴紫苏开始留心余晟的消息,他名气很大,新近回国又正在热度上,常常被提起。
但裴紫苏这个级別的住院医师圈子里只够听听余晟的传闻,甚至没人和他接触过。新医生们谈论余晟的句式都是白痴般的感嘆式:哇、好厉害、太牛了、我一辈子能达到他现在的成就就知足了……
裴紫苏觉得自己混错圈子了——听这些菜鸟说话,会觉得自己都是菜鸟了,简直毁自信。
而內科系统的中医科和外科系统的肝胆胰外科,两栋楼、两个大圈子,交集不多。
至於张夫子那些老医生聊起余晟时,总是很隱晦,话语点到为止,细琢磨又风浪层层,裴紫苏总不能去求详细解答吧?
好奇为什么害死猫,因为百爪挠心却挠不出个所以然来——那只猫一定是被自己的爪子挠死的。
这天傍晚临下班,裴紫苏接到了老裴的电话。上班半个多月了,这老头还是第一次在工作时间给裴紫苏打电话:“你下班来找我,一起回家。”
裴紫苏去了中心icu。
她老爹,老裴医生,是本院中心icu的主任,绝对的大腕。这点儿毫不含糊,谦虚都不管用——在本医院医生的三六九等里,老裴算top级。
医生这一行,老的少的都穿著一样的白大衣,外表看最大的区別,无非是有人把白大衣穿出大厨风格,有人则穿出教授风范。
但白大衣的江湖里,身份地位可是被三六九等分得停停当当。顶层人少、底层人多——標准的金字塔形分布。
裴紫苏是底层,劳力输出型的住院医师,还有个前缀“新来的”。她目前的职业梦想就是少挨骂,工作內容是永远加班。
她惨,但是她爹厉害啊,她爹是塔尖的。老裴是主任医生、科主任,带课题项目,万一他跳槽,病人也会跟著跳槽,老裴是脾气很大的“学科大树”。
余晟呢,是非常靠近老裴的那个层次的医生。
在金字塔里,他的头已经比较尖了。
裴紫苏和老裴在办公室门口险些撞个满怀,老裴数落小裴:“毛毛躁躁的,上了班也没学会稳重。去里面等我。”
到底是谁毛毛躁躁的?裴紫苏冲老爹的背影做了个凶脸。
老裴的办公室是套间,外面办公,有诊疗床;里间休息,有休息床。裴紫苏进了里间跳上休息床躺著,闻到了老裴的味道——这老头又偷著抽菸了,也不怕被发现罚款。
外间的门被推开,进来了挺多人。听对话是业务副院长过来了,每月例行的医疗安全检查。老裴受了两句批评,又受了两句肯定,更年期的老头处於情绪震盪中。
还有肝胆胰外科岳主任的声音,他一进门就和老裴爭执起来。
这种场合裴紫苏不能出去,认命地做了隔墙的耳。谈话內容她不感兴趣,中老年男人爭执起来也很吵,还没有女人吵架的范围广。
对话里偶然出现的一个名字像是在裴紫苏的后脑拽了一下,拉亮了一盏灯,她倏地睁开了眼。
是老裴非常直接地在指责:“……这个病人如果交给余晟,手术就不可能做成这样,更不可能被送到icu来,外科医生这是在推卸责任!”
裴紫苏直摇头:老裴说话太冲了,真会给自己树敌。
果然,岳主任的声音阴险中带笑:“余晟,你找外援都找到裴主任这里了,年轻人,学会玩心机了?手段还挺张狂!”
裴紫苏一惊,缓缓地坐了起来:余晟也在?他什么时候进来的?外面是个什么阵仗?还有谁?
她躡手躡脚地下床,向门边靠了过去。
外间也就只有这四个人:
检查工作的副院长;
余晟,外科系统最闪耀的新星,要找副院长“谈一谈”,问到了副院长的日程就来icu堵人;
岳主任,肝胆胰外科主任,刚被副院长一个电话叫来的,因为一个闹纠纷的病人,当然也因为余晟的事情;
裴主任,不必说,东道主。
裴主任手一挥:“岳主任你別瞎扯,余晟是你的人,我管不著,现在说病人的事情。”
又是一通扯皮、互不相让,架不住裴主任什么都精通,岳主任败下阵来。
裴主任批评:“老岳你这个人太霸道,手下几代医生你都压著不培养,肝胆胰外科现在离开你就瘫痪,你连个能帮你的医生都没有,说白了你就是『刀霸』。你退休了这个科室怎么办?那么多病人谁来管?”
余晟始终沉默,局外人似的。
副院长问他:“余晟,你和岳主任当面沟通一下嘛。”
岳主任抢先发难:“就是,当面说嘛,这状都告到院里了?”
余晟坦荡地看过去:“不是告状,是提出要求。我要求儘快回肝胆胰外科开展工作,我与岳主任多次沟通,没有结果。”
裴主任看著乐:这小子是豁出去了,岳主任日后必定给他一双特小號鞋穿。
老裴对余晟说:“来我icu,你有外科的底子,又年轻勤奋,我求之不得。”
岳主任顺水推舟:“我当然不能拦著余晟博士的大好前途,肝胆胰外科还真养不下这么大的鱼。”
这情形有趣了,副院长问余晟:“裴主任愿意接收你,你的態度呢?”
连副院长都这样问了,大有顺水推舟把余晟这个“麻烦”转给icu的意思。
余晟是局中人,自然更明白——就算你余晟是外科系统的“明日之星”又怎么样,肝胆胰病区现在还是晒在岳主任这颗太阳之下呢。医院从不缺青年医生,但“学科大树”多少年才培养成一株,病人认的也是“名医”的金字招牌。
总之,余晟,你现在道行还浅。
余晟有些心寒:“为什么我要离开?就因为我的科室主任不喜欢我?我的专业、课题、项目,我热衷的、深造的,都是肝胆胰疾病方向,我能给这些病人最专业的医疗。我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这么远,为什么我要放弃?”
余晟缓缓地摇头:“不会的,这件事我可以坚持,我不会换科室、转专业。”
余晟说完,也为自己尽了所有的努力,结局如何不是他能掌控得了的。
这一辈子太长,会有无数的选择、无数的事到临头不得不低头,但这一辈子值得坚持的事情却没几件。这一件事,余晟不会妥协、也始终没有妥协过。
副院长看著余晟,这是年轻医生里最优秀的一个,也是最不好摆弄、是非最多的一个,偏偏又是教养、脾气最好的一个。余晟的“一根筋”已经让他吃了很多苦头,他在专业方面的执著近乎於“笨”。但是医生要想成“精”,没有这股子“笨”劲儿还真是成不了。
副院长调侃裴主任:“他和你倒是一样的倔脾气,难怪能得到你的欣赏,你敢要?问题是他的態度很明確——不想跟著你。”
裴主任被余晟的“婉拒”伤了自尊,但也佩服这小子的硬气,心情复杂:“我在他这个年纪还是比较胆小的,没他冲。”
副院长对岳主任说:“关於余晟的事情,医院里早就討论过,医院的態度是:岳主任你必须给余晟安排工作,余晟你必须配合岳主任的工作。”
风头忽转,老岳有种被戏弄的恼怒,脸色铁青地拂袖摔门而去。副院长也要走,裴主任送他出门,还要说些医院里的事情。
余晟送了两步,又返回办公室,想等裴主任回来跟他道声谢。
他和裴主任关係很一般,点头之交而已,老裴刚才的几句话虽是隨口说的,但余晟听著心热。
副院长说他“倔”、裴主任说他“冲”,只有余晟知道那一刻自己的心有多静。他没有任何底气,也没有任何讲条件的凭持,仅有的是心底最后的骨气,也是最坏的打算——如果医院要“调整”他,那他也只有“调整”医院一条路可走了。
窗外楼宇高低错落,是医院的行政楼、內科楼、门诊楼,建筑风格是统一的坡顶飞檐,墙体迎著阳光有细密温和的碎光。
余晟望得出神,这一刻才觉得自己真正地“回来了”。
吱呀一声,是门轴转动声。余晟吃了一惊,看过去,套间的门“自己”开了。门继续被推开,露出一只女人的手。门开,走出来的人纤细高挑,她抬脸,黑眼丰唇——是裴紫苏,中医科新来的菜鸟住院医师。
裴紫苏、裴主任,“裴”?
余晟明白了。他不禁皱眉,她一直躲在里面?
裴紫苏一抬头,赫然正对上余晟的目光,她嚇得脸变色,几乎叫出声来。
余晟坐在她爹的位置上,看著她,眸子黑漆漆的,像是在守株待兔。
“对不起,我……”裴紫苏蒙了,怎么回事?分明是人都走光了呀,一点声音都没有了呀,为什么还剩下一个人……
她手指指里间,又指指外边,最后泄气地往白大衣兜里一揣,不解释了。
余晟看了她一眼,扭头看向窗外,面无表情。
偷听的人、被偷听的人,其实他们谁也不想看见谁。
余晟无所谓,他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还是很不舒服。
裴紫苏要难受死了,直后悔自己这时候出来。
“没什么,碰巧而已。”余晟说。
他起身要走,裴主任恰好回来了,看到办公室里的两个人就介绍他们认识。
裴紫苏和余晟互看一眼,又都別开脸。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裴紫苏看到进来的人瞬间黑了脸,怨恨地瞪著老裴:“你出卖我?”
老裴脸上挺彆扭,给女儿赔著笑:“不是,是碰巧……”
来的人是江晓城,他兴冲冲地来找裴紫苏:“听裴叔说你来医院上班了,怎么也不告诉我?走,给你庆祝。”
余晟看这情形,火速告辞。
裴紫苏喊他:“余医生,你等我一下。”
她甩给老裴一句:“我和余医生有事要说,先走了。”
余晟有被身后这女人拖入沼泽的预感。
果然,江晓城把裴紫苏的包扯住了:“苏子,我特意来看你的。”
老裴帮著江晓城敲边鼓:“苏子,你好好说话嘛,晓城的病刚好……”
余晟走得更快了。
但他刚出中心icu的门,裴紫苏也快步出来了,而江晓城也紧追了出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