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定风波(16) 匣心记
齐奢先是抬起手,似欲触碰喜荷的下頜,又怕碰痛她似的空悬著,“脸怎么弄得这是,啊?哪个不要命的这么大胆?”
望著对方惊怒交织的深情,喜荷自己的神情反变得沉静而温暖。她已多久不曾被他如此著紧、如此含情地俯视?当他这么垂望她时,是神在俯瞰人间,令她无端端地双膝发软。
她用破落不堪的唇角扯出一个笑容,“不重要,脱身之计而已。姐夫,我也知道了,现下你打算怎么办?
齐奢举眸前顾,眸子里是困兽犹斗,“拼了。”
喜荷悽然一笑,“拼,拿什么拼?就凭你外面那几十人?王家当初之所以忌惮你这个摄政王,不为你地位尊贵、战功卓著,只为你手掌兵权。如今京营都督左健倒戈,而五城兵马司跟皇家禁军全在他们手上,姐夫,你什么也不剩了,大、势、已、去。”她眼睛里涌出咸涩的泪水,往满面的伤口上撒盐,“我来,就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宏儿还在,我不得不回到紫禁城那牢坑子里去,可天下之大,总有你容身保命之处。”
齐奢狠咬了一整副后牙,“我走,皇上怎么办?你怎么办?”
“谅那伙人暂时也不敢把皇上怎么样,至於我,我身边还有赵胜,他是武师出身,有他在,还能护得我一时片刻的平安。”她一笑就牵动了伤痛,那就带著痛,笑,“姐夫,我记得那一年隆冬,那一天傍晚,我故意绊倒在你怀里,你就势把我扔上了凤榻,那时谈不上情、谈不上义,不过是两个一贫如洗的政坛赌徒藉由云雨之事来撮土为香、歃血为盟。我知道直至今时今日,在你看来,你我间的关係也依旧只是狼狈为奸。可我,不知几时,却已情、根、深、种。”
喜荷满目疮痍地向上望去,她美丽的顏色已一点都不剩了,她只剩这哀婉的、挚诚的、真情萌动的音色,“我们都是聪明人,我们谁都不提这个『情』字。在你,是因为你待我素来无情,一旦羽翼渐丰,就一点点疏远,全身而退。我也希望我也能一般,可我做不到。我还记得你和我的最后一次,我也是这么乔装改扮从大隆福寺里溜出去找你,你对我的身体热情如火,对我这个人却漠不关情。在你冷落我的这些日子里,我心头堆积了成千上百个问题要问你:是因为我不再有利用价值?因为我叫你腻味?因为我老了?——嘘,我这样想知道,可你什么也別答,我不愿听谎话,也不愿承受真相。姐夫,我一样从不提这个『情』字,是因为我知道这个字会嚇著你,可眼下的局面,我再不说出来,就一生一世都来不及了。如今我既已亲口说与你,你既已亲耳听见,我便死而无憾。”
喜荷自己也被自己的大胆所震惊,她的眼泪在双颊上留下了血红斑斑,似雨打遍地的石榴。“瞧,你果然被我嚇著了!”她笑起来,心一跳一跳地痛。是的,他不爱她,从来也没爱过她,所以才会一脸的愕极无言、受之有愧。可她不介意,她只想接著给,在这狼烟四起、兵临城下的乱世间,趁著还有一口气,把能给的全给他。
她颤索著自腰间摸出了一迭纸,送进男人的手內,“事不宜迟,珠宝文玩不方便,且易於被人追查线索,这里是六十万两银票,都是见票即兑。姐夫別笑话,宫里这么多年我只攒下来这点儿钱。明日我回宫怕是凶多吉少,你千万別再回来,拿著这些钱远走高飞,隱姓埋名、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个——”她把满脸的血泪在隨身的丝帕里蘸一蘸,而后就把这绣著龙凤双喜的黄丝帕系在了齐奢的手腕上,“就当是一点儿念想,別忘了曾经还有我这么一个人。走吧姐夫,赶紧走,一辈子也別再回来!”
齐奢的手里是硬被塞入的一沓票子,腕上是硬被捆上的一条帕子,如同被收买,如同被捆缚一般,他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把喜荷给揽进了怀內。她染血的红泪一滴滴似烛油,滚烫地浇在他心口。他也忆起了那个隆冬的傍晚,从那一晚起,她始终是一名精明的战友、一名饱经风情的姘妇,但这一霎伏在他胸口的却是个傻瓜般的纯真女子,满目的爱意炽烈而鲜红。
潮起潮落的一瞬,齐奢已有了决断,就为了不把这女子一个人扔下,赴汤蹈火,他也得拿出些男人像样的担当来。
於是,二人中,一个热泪如雨之际,另一个却变得愈来愈冷,冷而静。齐奢推开了怀抱里的身体,拿指尖沾一下那肿胀不堪的容顏,问:“喜荷,你身上带著印没有?”
喜荷眨一下眼,再一下。无言的一灵犀间,她已明白,这个熟悉万分的男人,有惊喜给她。
12.
夜落,月便高升,一鉤下弦月悬悬半空,似一柄隨时会磔落的断头刀。
离著京城不出十几里的清河就是京营在德胜门外的驻地,灯號错落,气象严肃。都督大营中,坐拥京师头號兵权的武將左健只穿著中衣与贴里,斜臥在龙鬚草蓆的凉床上。床下摆著糟鹅胗掌、劈晒雏鸡脯翅儿之类的下酒菜与一壶好酒。左健却似没什么胃口,只把一脸的彪肉紧拧著,心事重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