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喜江南(10) 匣心记
“原不敢违拗娘娘的意思,只是自娘娘蒞临寒舍,不曾出得园门一步。日后回京,王爷问起娘娘都在扬州游览了哪些文华古蹟,可让妾身如何交差?今年又是闰八月,算起来倒要过两个中秋节。本是合家欢庆的日子,娘娘却孤身在外,再不好好热闹热闹,岂不要叫王爷怪责妾身不会办事?”
“夫人心细如髮、面面俱到,您不会办事,这天下间怕再没有会办事之人了。只是凡事都讲求个时宜,我在此借住本就是不宜外宣之事,再者,王妃停灵期满,马上就要在京中入土下葬,连王府都要摒绝节庆宴乐,我又怎好在这里眾目睽睽下游盛地、敲锣打鼓地做堂会?千里之堤溃於蚁穴,就算我不怕给夫人添麻烦,也怕给王爷惹麻烦。夫人的好意我心领了,有夫人送来的月饼,”青田以指节掛著珠串点了点桌上的两只犀皮漆盒,“这个节我一定过得尽兴。”
黄夫人发一声感慨:“难怪王爷对娘娘如此盛爱,娘娘这般时时处处为王爷著想,委实难能可贵。既然娘娘这样说了,妾身也就不强求,娘娘一切隨意,什么时候想出门转转,或想听听书、听听戏,给句话就是。妾身先在此向娘娘恭贺佳节了。”
青田两手把佛珠一拉,搁在胸前笑著说:“多谢夫人特地跑这一趟,我也不多留,夫人早些回府和黄大人共度佳节吧。鶯枝,你代我送送夫人。”
鶯枝“噯”了一声,向著黄夫人把白糯的手心一摊,“夫人请。”
夜色垂落时,穹窿上就推出了一轮满月。浓光淡影的湖面上,一梭梭舟舫穿盪在荷叶间。觴咏诗文的清沦、倚红偎翠的游子阔论高谈,笑声伴著凤簫象板、雁瑟鸞笙远远地盪开,十方喧譁,普天同庆。
金黄色月光里,唯有的孤清就是安庐中的小庭院。院中的六角石条围栏內有一株古藤,藤架下的石桌摆满了与酒,桌边只独坐著青田一人。她微扬下頜,將手中的薄瓷酒杯一饮见底,幽幽地一嘆,嘆息里带著桂酒的清香,一如她的思念。她所思念的有许多:阔別人世的照、尘间繁华的姐妹、她的猫儿在御、北京城……这些那些,是一杯酒中的五穀杂粮,可那使酒成之为酒的,那一线不知名为何物的香涩,只为一个人。
青田这般地思念这个人,仿佛自七月一別,生命的每一刻就都被一根千里一线的思念缠绕著。未尝过相思滋味的人们永不会懂,怎就会在吃饭时被这根丝突然地牵住了喉头,或在入眠时叫这根丝紧紧地掛住眼皮,整夜也合不得眼。可这一份牵掛比之梳月庵中无望的苦思,实在已甜蜜醉人得多了。
当头的月亮,宝大庄严似皓镜一面,反映著地面上遥望它的亿万万双眼。就在这些眼睛的倒影中,青田寻找著齐奢的,她知道,今夜他一定也会望一望这一爿金月亮,在月里寻她。他们在天镜中认出彼此,眼对眼地凝视著,酸涩而甘美,哀愁而恋慕。
“娘娘?”
身后的一声轻唤打断了青田自沉自溺的孤独,她扭回头来,在丛间望见鶯枝纤秀的影。她捧上来一只盒,檀木胎,识文描金[9]。“晓得娘娘不叫人在旁边,只是黄夫人白天悄悄把这个给了奴婢,说赏月时再呈给娘娘。”
青田將指尖轻轻一划,“什么东西?”
鶯枝笑一笑,难得地耍了一回嘴皮子,把《长生殿》中的“玉交枝”念了两句:“同心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釵头燕。”
微微一怔间,喜悦就涌起在青田的双腮,她伸手接过木盒,欲启又止。
鶯枝会意,含著笑屈膝一礼,儼儼自去。
月光晒下来,青田轻揭了盒盖。两滴子细泪潸然下落,落在盒中的物事上。那是一方蚕白的手帕,被泪洇出其间一团团精碎的暗,泛起乳黄的淡色来。青田由盒中拈出了丝帕,触手处是旧却的贴和柔,她拿它摁去两颊的泪,捏起在鼻尖前闔目而嗅。先是浅浅的檀木香,深处,就是她朝思暮想的气息,是她经年嗅熟了的,她曾夜夜埋在这气息里入睡。青田不由得飘飘摇摇,大半晌,才发现盒中还有个迭做同心方胜的锦笺。
她將帕子掖入袖內,取了方胜拆开,拆出一尺见方的一张洒金宣纸。她先把眉皱了皱,转瞬间大悟,“噗嗤”一下子笑开了,直笑得伏身於石桌。纸上是一副画,四周留白,只正中有浓墨勾勒出的一只手,线条粗细不匀轻重不一,一看就是不諳丹青之人將手拓在纸上,援笔描摹而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