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望吾乡(7) 匣心记
齐奢怔怔地偷窥著这一幕,他已算不清这是一天中的第几次,他被毫无准备地拋在赤裸且残酷的事实前。青田在他面前一直都欢天喜地,他就当她真的是欢天喜地——她何来欢喜?一个母亲经歷地狱一般的生產之痛,是为了那之后在心口怀抱一座幸福的天堂,可青田,她什么也不会有。她肿痛的乳房永不会有嗷嗷待哺的小嘴儿吸吮,她温柔的手臂將是一环落满了尘灰的摇篮,那撕裂身体、扯脱骨肉的分娩的剧痛將伴隨她永生永世。齐奢甚至能想像,五年、八年、十年后,如果他出於好意,把那个在继妃詹氏膝下长成的小世子强行押至此地给青田看上一眼,那自恃身份的孩子会连问声好也不情愿。青田则会表现得活像一个自卑的暗恋者,凝泪出神地盯视著对方,恨不得一把揉进怀里,却一根小指也不敢轻动,唯恐惹对方嫌弃。而那一张初具眉目的精秀小脸上也一定会掛满了明目张胆的嫌弃和鄙夷,小王子高贵的双眸认不出,他眼中这个出身卑下的外室,这笨手笨脚把捧给他的糕点都乱撒一地的老巫婆,是这世上最疼爱他的人。
青田仍在无声而剧烈地痛哭著,由门帘的缝隙中,齐奢看见珠罩琉璃灯的光线自她头顶倒扣而下,似一座金塔,把她端端正正地镇压在塔底。千年修行,情深似海,终是敌不过人妖悬殊的世道。她白白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她配不上她的丈夫,配不上她的孩儿,这个女人生来就不配拥有一个家。可不是?她总是口口声声地感激他给了她一个家,但齐奢所能记起的,是每一个合家团聚的节日他都会丟下她,回到一座仪制所系的府邸中;他神圣家族的祭祀也从轮不到她奠酒奉饭,经她手的东西,天上的祖宗们是不会吃的;假如他撒手人寰,她连他的棺材边都休想碰,她会立即被驱逐出北府,给他送殯的资格也没有。而齐奢不相信,青田这样一个聪颖的女子会看不到前路的渺茫一息,但她什么也不要求,连这样无助悽惶的时刻,她也不肯用眼泪交换他哪怕一丝丝最为廉价的愧疚。当下,齐奢自觉就同一个奸诈的小商小贩没两样,过手的全是些镀了金的假幣。他给不了青田一个妻子的尊严,却坐享身为她丈夫的乐趣;他枉自是她孩子的父亲,却无法让她抬头挺胸地做一个母亲。
这或许是他有生以来最为沮丧的一天,仿如所欠下的半生情债全部一本本、一笔笔地摊开来清算:容妃、婉妃、顺妃、喜荷、齐宏……所有曾和他有过亲密关係的人,不是在痛苦中死去,就是在痛苦中活著,甚至唯一一个能够抚平他的痛苦、一个他拼尽了全力使之免於痛苦的人,也如此痛苦地就在他眼前。齐奢想不通为什么,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却沦为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他放下门帘,后退了两步,原地站一刻,然后故意弄出了响动,很大声地笑,“琴画这蹄子,爷回来了还挺尸呢。”
琴画云里雾里地抹眼翻身,刚打著呵欠爬起来,那头帘幕一动,青田已由臥室里赶出,噬心的悲苦遁去无踪,一张脸盘又明净又悦人,“你晚上不是回继妃那儿吗?怎么倒又回来了?”仿佛门帘是戏台的上场门,戏子在台下的卑微辛酸皆掩在幕后,一亮相就是个满堂彩,谈笑风生颊。
对了,齐奢险些忘记,这是一位昔年的当红名妓,炉火纯青的演技原为其傍身之艺。是而,他也动用了政客拿手的演技,晏晏言笑:“我的好人,且容我一晚吧,没你我睡不踏实,好几个晚上没睡过个囫圇觉了。”
“琴画,去给爷打水。”青田半嚲蝤蠐,钮扣微松,边扣起抹胸上的葵珍珠扣儿,边笑著点亮了帘前的双宿夜鶯折灯。灯芯爆了一爆,结出朵大大的灯来。她“呦”一声,斜溜著乌眸启齿嫣然,“都说『灯儿爆,喜事儿到』,当真灵验。”
明灯合照的室內,金玉满堂,璧人伉儷,一切都显得如此美满,似由冗长哀凉的整本人生中精选的一出折子戏。齐奢往软榻上歪了,笑睨著青田亲替他张罗著沏茶烧汤、抹脸擦牙,体贴入微地直至服侍他上床。
落寞的夜色是下场门的幕遮,把人和人都隔离得模糊,谁也看不真谁。齐奢的笑容已一丝不剩,很晚了,他仍不能入睡。他想知道,怀中的女子还有多少次这样的避人饮泣、强作欢顏?多少次需要重操旧业,在最亲爱的丈夫面前,像一个妓女对著一个嫖客,拿满脸的笑容来盖掩心碎?
黑暗中,他沉默地大开著双眼,以此来工整对仗,爱人不展的愁眉[1]。
4.
一晃间,又至五月端午。这样一年一度的重大节庆,齐奢惯来是在王府里度过,何况今年继妃詹氏“喜怀六甲”,虽有容妃的丧事,也不妨碍府中大摆筵席。青田一个人在什剎海也掛菖蒲、悬艾叶,又兴致勃勃地和丫鬟们亲自动手包粽子,晚宴上酒兴一动,还少饮了两杯雄黄,到上床,便觉得小腹发起痒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