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望吾乡(12) 匣心记
青田根本觉不出自个的泪在成片成片地往下冲,她木著眼,口齿顿涩,“你在开我玩笑。”
齐奢含著笑用两手合起她的脸,举眸望向了隱在重帘深处的一道夕阳,“我思前想后,再这么下去,我只能一条道走到黑,除掉皇上,登基自立。似我这等名不正言不顺的君主,终其一生都必须证明自己的合法和道义,被舆论所左右。到那时,我能给你的比现在还要少。哪怕跟言官们吵翻天,我最多为你爭取到一个最低等的嬪妃封號,你会得到一处偏僻的宫院,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去皇后的坤寧宫晨昏定省——要坐稳这个皇帝,我一定会有一位皇后,甚至於每次召幸你,我都需要她的鈐印。除去皇后,我还会有很多的嬪妃,跟她们生很多的孩子,以此巩固帝祚。如果你命好,会先我而死,反正后宫的女人从不用活得太长久,规矩是一过三十八岁,除皇后之外的任何宫妃都不得再侍寢。假如你不幸活得比我久,即使已经诞下皇子,也多半会被强逼生殉,所有地位低微、生前饱受妒忌的宠妃,就我所知,几乎无一例外是这个下场。好一些,也不过是在仁寿宫那种养老院里跟一群白头宫女閒坐谈天,一辈子就在走不出的东西六宫中,消磨至死。至於你的孩子,从第一天起就会成为所有人的標靶,陷於嗣君之爭的漩涡,而他囿於出身,能贏得这场战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最好的结局,就是后宫终老——我把它叫做『圈禁』;而我们的孩子,在我死后,多半也逃不过这两个字。皇位之於我,不过就是让我心爱的女人和孩子被投进监狱——琉璃黄金做的监狱,照样是监狱。当然,我也可以退一步,交兵交权,还位与皇上,做回一个礼绝百僚的尊贵亲王。但我实在不敢保证,皇上,或者说他那位母后,不会哪天突然想起我劣跡斑斑的过去,秋后算帐。我这半辈子,最艰苦的地方、最辉煌的时刻,世间百態全都经歷过了,唯一让我觉得不能失去的东西就是自由,除了我自个的这颗心,什么也休想摆布我。权和势,在我早已成累赘羈绊,而作为皇子,能为这个国家做的我也都做了,仰无愧於天,俯不怍於地,现在我只想为你——为我自己做些什么。”
齐奢把拋在远处的目光收回,投向了青田,眼中满是烁闪的光华,似漫天的金沙兜头撒下,“青田,你是个弃儿,我也是,我了解一个弃儿最害怕、最痛恨的是什么。我不会让你拋弃你的孩子,不会让你下半辈子都活在遭受拋弃的恐惧中。我承诺过你一个家,你会有一个家,在这个家里头,你的孩子不是私生子,你也不是一个滑稽可笑的外室,你是堂堂正正的妻,有爱你的丈夫、敬你的孩儿,每日里一茶一饭琐碎度日,恩爱白头,平安偕老。”
青田的周身在颤抖,被他的每一字每一句、每一点声音所擂动,仿佛她的身体是他的一面鼓,她的鼓皮也被他擂破,沉入了穆然的寂静与虚空。由这虚空里,万物发出了乐音,繁星在夜空里旋转个不停,她伸手就能捉住故事的每一根线头,闭上眼也看得见命运每一丝透明的脉理。她是被擂破的鼓,是一只被砸碎的水罐,甘甜的源泉由她自身源源不绝地迸出。这不是眼泪,这只是心的狂欢。
齐奢凝视著他面前的妇人,凝视著所有生命的幻象如她脸上的脂粉般被冲刷个一乾二净,露出其下真正的、喜悦的、发著光的容顏。他低声笑起来,“开心,爷能理解,毕竟谁家闺女嫁给爷都开心,但开心成你这副样子,是不是就有点儿过了?”
青田早已忘记了所有的语言,她只会哭,攥著两只手站在他面前又哭又笑。最终,她满身倾倒在他怀里,他笑著用嘴唇擦过她的发、她的额头、她的眉,用手为她揩拭掉泪水,“不哭了,不哭了,好媳妇儿不哭了。”
青田停止了啼泣,把泪容向著齐奢仰起,“你叫我什么?”
他含笑深望著她,深得仿佛她是他的骨中骨肉中肉,“媳妇儿。”以王的庄严,他把最尘俗的暱称就这样授予她。
青田再一次大哭了起来,像个迷路的孩童被带回了家。齐奢拥著她,又一次笑出声,只为了吻她,才將高贵的头颅低下[3]。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