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渡过忘川 金融暗战:烽火票根
可是现在,那里依旧一片死寂。
远处,外滩的方向,警笛声大作,几辆掛著“警备”牌照的卡车,呼啸著朝华懋饭店的方向开去。整个上海,都被今晚这场“水晶灯下的雪”给惊动了。
出事了?
苏明远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希望,准备执行备用计划的时候,那个被烂泥和水草半掩著的、锈跡斑斑的排污口铁柵栏,突然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
苏明明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柵栏被从里面缓缓推开。
先出来的,是沈砚之。他浑身湿透,沾满了污泥和油渍,狼狈不堪。但他一出来,並没有立刻上岸,而是警惕地环顾四周,然后转身,向漆黑的洞口伸出了手。
紧接著,林秀芝被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苏明远几乎认不出她了。这个记忆中总是温婉爱笑的女人,此刻面如死灰,双眼空洞,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任由沈砚之搀扶著,机械地挪动著脚步。
“快!”苏明远压低声音,冲他们招了招手,將他们引向早已准备好的那艘小小的煤船。
“上船!快!”
沈砚之搀扶著林秀芝,跌跌撞撞地跳上了煤船。苏明远立刻解开缆绳,拿起竹篙,用尽全力,將小船撑离了码头。
几乎就在他们的小船,刚刚融入苏州河漆黑的河道时,几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照射在了他们刚刚离开的那个码头上。
“人往那边跑了!在船上!”
“开枪!別让他们跑了!”
“砰!砰砰!”
枪声,在寂静的夜里,骤然响起。几颗子弹,呼啸著,擦著煤船的船舷,射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激起几朵小小的水。
苏明远嚇得魂飞魄散,他趴在船板上,拼命地用竹篙划水。
沈砚之將林秀芝死死地护在身下,他回过头,看著岸上那些越来越近的、闪烁的光点,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从怀里,掏出了从麻子黄那里换来的、唯一的一把德制毛瑟手枪。
“明远!把船撑到桥洞下面去!”他大吼道。
苏明远不敢怠慢,咬著牙,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將船奋力向著不远处一座石桥的桥洞撑去。
“砰!”
又是一枪。这一次,子弹击中了船尾的木板,木屑纷飞。
就在小船即將进入桥洞的黑暗中的瞬间,沈砚之举起了枪。他没有瞄准,只是朝著岸上光亮最密集的地方,凭著感觉,扣动了扳机。
“砰!”
他开枪了。
一个书生,一个连鸡都没杀过的银行家,开枪了。
这一枪,或许没有击中任何人,但它像一个仪式。它宣告著,那个温文尔雅的沈砚之,已经彻底死在了这个夜晚。活下来的,只有復仇的幽灵。
小船,终於没入了桥洞的黑暗之中。枪声,被隔绝在了身后。
同一时刻,一辆黑色的別克轿车,正平稳地,驶离华懋饭店。
车里,坐著周敬尧和米浦大佐。
周敬尧的燕尾服上,沾染著香檳的污渍和混乱中溅到的灰尘。他笔挺的身体,此刻却有些萎顿。他几次想开口解释,但看著身边米浦大佐那张如同能剧面具般、毫无表情的侧脸,他又把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车內的气氛,压抑得如同坟墓。
直到轿车,缓缓地停在了一座建筑的门口。
周敬尧看向窗外,瞳孔猛地一缩。
虹口,东体育会路,7號。臭名昭著的、令整个上海闻风丧胆的日本宪兵司令部——“bridge house”。这里是真正的活地狱,任何被带进去的中国人,都只有一个结局。
“大佐阁下……这是……”周敬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
米浦大佐,终於转过了头。
他没有看周敬尧,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车窗,落在了这座冰冷的建筑上。
“周君,”他淡淡地说道,“你知道,帝国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周敬尧没有回答。
“是『秩序』。”米浦自问自答,“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建立一个新的、属於大东亚的秩序。而你,周君,你亲手把它,变成了一场笑话,一场混乱。”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冰冷,“一个无法维持秩序的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但是……一个彻底失败过的人,或许……能对『混乱』,有更深刻的理解。”
车门开了。两名面无表情的日本宪兵,站在门外。
“米浦阁下!我还有用!我知道苏恆茂那块怀表的秘密!我能帮帝国找到那条供应链!再给我一次机会!”周敬尧终於崩溃了,他抓住米浦的胳膊,歇斯底里地叫喊道。
米浦厌恶地甩开他的手,就像甩开一件垃圾。
“你的用处,我们会在这里,一点一点地,『聊』出来的。”
他对著宪兵,挥了挥手。
周敬尧被两个宪兵,粗暴地拖下了车。他那身名贵的白色燕尾服,在地上拖出骯脏的痕跡。他还在徒劳地挣扎著,叫喊著,但那扇沉重的、刻著菊与刀剑浮雕的大门,已经在他身后,缓缓地、无情地关闭。
將他所有的荣耀、野心和哀嚎,都吞噬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
但上海的天,却彻底变了。
华懋饭店的丑闻,像一场瘟疫,在一夜之间,传遍了上海的每一个角落。大街小巷,无数的市民,都在议论著那场“水晶灯下的雪”。“联银券”的信用,彻底崩盘,无数人拿著手中的偽钞,冲向银行,却只看到紧闭的大门。
而那些与传单一同飘落的“鬼钱”,则成了孩子们手中最新的玩具,和成年人口中最恶毒的诅咒。
“幽灵”的名字,第一次,不再与恐惧掛鉤。他成了一个谜,一个传说,一个在黑夜中,向著偽政府和侵略者,投下战书的、无名的復仇者。
在那艘破旧的煤船上,苏明远看著报纸上那些添油加醋的报导,心中百感交集。他成功了,他们成功了。他们用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给了这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世界,一记响亮的耳光。
他转过头,看向船舱。
沈砚之,正默默地,用一块还算乾净的布,擦拭著那把昨晚开过火的毛瑟枪。
而林秀芝,则依旧蜷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只是空洞地,望著远处灰濛濛的、被苏州河的浊浪拍打著的河岸。
仿佛在那条被他们渡过的、名为“苏州河”的河流对岸,她已经把自己的灵魂,连同那个名为“安安”的小男孩一起,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从此以后,人间,只是炼狱。渡河,只为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