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色的世界 小说之王严鸿影
1966年的一个清晨,鸿影背著个行囊,手里提著破旧的被褥,隨著闹哄哄的人群一起挤上了开往煤城的汽车。
疾驰的汽车在蜿蜒的山路上翻山越岭,经过一整天的长途跋涉,终於在午夜时分驶进了煤城的月牙湾煤矿,在一个小土坡上停了下来。
眾人纷纷下了车,跟著招工的人来到宿舍。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混合著汗味、脚臭味和食物残渣发酵味的刺鼻气息扑面而来,像一团浸透餿水的絮堵在鼻腔。墙皮早已脱落得一乾二净,露出灰色的水泥墙面,像是老人脸上乾裂的皮肤。窗户的玻璃破了好几块,用报纸和胶带勉强糊著,风一吹,就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狭小的空间里,六张上下铺铁架床紧紧挨著,床架锈跡斑斑,稍微一动就发出刺耳的呻吟。一台破旧的吊扇在头顶上嗡嗡作响,扇叶上的灰尘隨著转动纷纷扬扬洒落。天板上的水渍泅成奇怪的形状,仿佛一张装神弄鬼的脸。地上满是灰尘和垃圾,脚印、污渍纵横交错,偶尔还能看见几只蟑螂从容地爬过。这个所谓的宿舍更像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一切都显得那么压抑、那么颓废,毫无生气。
鸿影一声不响地收拾著床铺。安顿好后,他在床边默然呆坐了片刻,便走出了这间破败的住所,一个人来到外边。
鸿影站在寂静的院子里,深吸了一口气。一种思乡的愁绪突然袭来,充斥著他的心头,如同挠不到的痒。夜越深,思念越清晰。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了故乡的村庄……清晨的薄雾像被揉碎的云絮,在瓦楞与稻田间缓缓流淌;老槐树的枝椏垂到溪边,露水顺著新抽的嫩芽滴落,惊碎了倒映在水面的粉白桃;隱约露出的烟囱里飘出淡青色的炊烟,混著油菜的甜香在风里打著旋儿;午后的阳光变得浓稠,晒得麦浪泛起金箔般的光泽;老黄牛迈著慢悠悠的步子在田埂上耕作,尾巴悠閒地驱赶蚊虫;田埂边歪著几株蓖麻,宽大的叶片爬满蚜虫……这一夜,鸿影在睡梦中又回到了那个哺育他长大的双水村。
上工第一天,鸿影分在了一班当攉煤工。他和大伙一起排著队依次下井。罐笼下沉的瞬间,耳膜被压力挤压得生疼,黑暗裹著潮湿的风涌来,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
井下的空气沉闷而潮湿,瀰漫著刺鼻的煤尘味。机器的轰鸣声震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昏暗的灯光在煤尘中摇曳,像隨时会被黑暗掐灭的萤火。巷道深处,煤壁渗出的水顺著岩壁蜿蜒成溪,在胶靴下积成黑色的潭。鸿影佝僂著脊背,如同螻蚁一般在狭窄的巷道中艰难地挪动,稍不注意就会撞到头顶的岩石,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深渊进行著无声的较量。刺鼻的煤尘被源源不断地吸进肺里,让人感觉又干又涩,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掺著沙砾的粗糲空气,喉咙像被火烧一般难受。
在井下,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鸿影不知道白天黑夜,只知道不停地干活。他挥舞著铁锹,將煤炭一铲一铲地装进矿车里。长时间的弯腰劳作,让他腰酸背痛。汗水不停地从额头滚落,顺著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黑土上,瞬间消失不见。身体在重压下渐渐疲惫,灵魂在黑暗中渐渐麻木,但他依然咬紧牙关硬挺著。手中的工具,是鸿影与岩石和煤炭搏斗的武器。每一次挥动,都需要巨大的力量和坚定的决心。铁镐与岩石的碰撞声在巷道中迴荡,仿佛是生命的吶喊。在幽深的矿井里,危险如影隨形。岩石的崩塌、瓦斯的爆炸,就像隱藏在黑暗中的恶魔,隨时可能將人吞噬。每当岩层突然发出沉闷的呻吟,周遭就会惊起一片慌乱。有人抓起工具支撑顶板,有人蜷缩在支架下数著心跳,直到巷道重归死寂,才抖著手继续挥镐。
到了吃饭时间,鸿影倚著冰凉的岩壁,就著矿井里的凉水,啃著干硬的馒头。没有舒適的餐桌,没有可口的饭菜,但他却吃得狼吞虎咽,因为他知道,只有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干活。一般情况下,八小时很难结束工作,常常得干十来个小时才能上井。
当一天的劳作结束,鸿影拖著疲惫不堪的身躯走出矿井。他那被煤灰染黑的脸庞,在暮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沧桑。
地心深处,机械仍在不知疲倦地轰鸣,等待著黎明再次將他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