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点灯者的归宿 小说之王严鸿影
方嘉樺完全没理会周遭的一切,似乎什么也阻挡不了他的前进。他游到了岸边,一只手向上攀爬,另一只手使劲將女孩朝上托起。岸边有不少小石块都相当锋利,但他全然不顾。儘管双手被擦伤,但他依然奋力將孩子抱上了岸。
此刻,方嘉樺转过身,凝视著眼前的黑暗。仍有一个孩子生死未卜,急需他去救援。他知道不能再耽误下去。
周围一切都黑漆漆的,除了闪电,別无亮点。整个世界昏天黑地,仿佛回到了盘古开天地时的混沌。滂沱大雨肆无忌惮地倾泻而下,让急速流淌的河水变得越发泛滥。
方嘉樺知道等待他的將是什么。但他有丝毫犹豫吗?没有。他再次游向了未知的险境。
由於看不见孩子沉溺的具体位置,他只能不断地潜入水中寻找。他像发疯似的游上游下,似乎是在找寻失去的亲生孩子。所幸河床並不是很深,他很快便发现了孩子的身影。此时,孩子已经不省人事,一动不动地躺在淤泥上。情况危在旦夕。
方嘉樺飞速地游了过去,將孩子抱了起来,紧接著双腿用力打水。很快,他和孩子一起浮出了水面。孩子双眼紧闭,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但方嘉樺坚信孩子还有救。他托著孩子,奋力朝岸边游去。
到手的猎物溜之大吉,难免让河流气急败坏。河水飞溅,仿佛一张巨网將方嘉樺紧紧裹住,蹂躪著他的身躯,吞噬著他的气力。狂风更是推波助澜,似乎要將他拽入无止境的深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胆战心惊了。
方嘉樺此前已消耗了不少体力,现在他確实已经精疲力竭。大自然的穷追猛打更是让他感到被动,千百种威胁在同一时刻向他伸出拳头。但方嘉樺属於那种就算体力耗尽,毅力也绝不会丧失的人。虽然是常人的筋骨,但心灵却截然不同。这给躯体的力量增添了精神的威力。
冷雨在咄咄逼人,寒风在助紂为虐,但这都没有丝毫减弱他朝著岸边游去的决心。他的动作虽然变得迟缓,手脚仿佛捆上了沙袋,但依然朝著岸边一点点靠近。紧挨著他的孩子本是沉重的负担,此刻却成了支撑他游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此时有人路过,定会以为是一位父亲在拯救自己的孩子。
方嘉樺总算游到了岸边。
得救了!他鬆了一口气。
黑夜中他无法看清岸边的情况,更何况大雨早已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本能伸手抓住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这时他才发现了不对劲。陡如斧削的峭岸儘是些圆滑光溜的鹅卵石,有一半地方甚至覆盖著一层黏糊糊的苔蘚,滑得就像抹了肥皂,怎么可能抓得住呢?眼下要做的事实在难如登天。
方嘉樺早已被河水冲离了第一次靠岸的地方。虽然刚才那里有很多尖锐的碎石,但至少还能攀爬。人会受点皮外伤,但不至於丧命。然而此处的石头质地滑腻,根本无法借力。谁能想到看似毫无恶意的鹅卵石,居然也包藏祸心。上天像是有意捉弄这个可怜人。明明到达了终点,却又出现了一条鸿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了。
方嘉樺没有轻易放弃。他定了定心神,將手指插进了石头的缝隙,身体紧贴著河岸,一点点用力往上挪。但不管他怎么努力,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还好,说不定倒能爬上岸。但托负的孩子不仅增加了重量,还限制了他右手的行动。仅靠一只左手,想把两人从这光滑的河岸拉扯上去,几乎不可能。难道要扔下孩子独自逃生吗?这对他来说根本是无法想像的。
方嘉樺心里感到无比焦躁。此时,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孩子救上岸。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双臂。
方嘉樺脑海里闪过一线希望,也许有人经过能发现他。他大声呼救。可茫茫黑夜中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眼下,不可能有任何援助,任何反抗都是徒劳。无边的黑夜似千斤重担压在他的头顶。
方嘉樺面临著十分凶险的形势。他的手臂已没有一点劲,几乎难以举起。身体正一点点地往下滑,仿佛是在坠入无可挽回的深渊。这条可怕的河水在向他逼索生命。他预感到了死亡,死亡在把他往下拉。切身感受死亡的压迫,这是多么令人颤慄!
黑暗在不断扩散,越来越浓。苍穹漫无目的地製造著响雷。充斥著雷声的乌云乱鬨鬨地挤作一团。闪电化作千万只利爪,忽而伸长,忽而收缩,如此反反覆覆,乐此不疲。方嘉樺泡在冰冷的河水中,身体几乎冻僵。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的气力也在一点点消减。他正濒临绝境。
他绝望了吗?
不!
气力的耗尽並不意味著意志的衰竭。方嘉樺脸色苍白,但眼中却始终燃烧著火焰。在那璀璨的火焰里,闪烁著清晰可见的坚强意志。决心会在目光中燃起熊熊火焰。施救者正是通过睫毛下的那束光芒来显露出人性的光辉。
方嘉樺靠著顽强的毅力苦苦支撑。他用五个手指头死死地扣住石头的缝隙,以此阻止身体下滑。鲜血从他的指甲缝渗出,很快又被雨水抹去。他的一切努力仿佛都是徒劳,然而却因此显得崇高,显得悲壮。
死亡的阴影早已笼罩著他,生机在一点点离他而去,然而他並没有向命运低头,或者更確切地说,没有向命运討饶。体力已经难以为继,精神却至死不渝,进而迸发出无穷的力量。人在肉体上的確显得渺小,可这渺小更突显出精神上的伟大。
此时,正是审视人类与自然抗衡的时刻。无形世界中的神灵目睹了这一切:一方是粗暴蛮横的大自然,另一方是孤身奋战的一个人;一方是茫茫的虚空,另一方是崇高的灵魂。双方都在较著劲。这场胶著的拉锯战似乎马上就能看到结局。
人类的毅力仿佛起到了震慑作用,雨势渐渐减弱,显出一副大势將去的样子。
大自然的让步给了方嘉樺喘息的时间。此时,他的体力早已消耗殆尽,只是凭藉毅力勉强支撑。他十分清楚眼前的困境,自己不可能和孩子一起逃离险境。再拖下去,危险只会有增无减,两人隨时都可能命丧黄泉。凶猛的河水並未溃败,依然在虎视眈眈。两人之中只有一个能逃脱,另一个则需献祭给深渊。
人生往往会面临这样的艰难抉择:非此即彼,二选一。此时方嘉樺迎来了最终的考验:是苟且存活,愧疚一生,还是牺牲小我,成就大我?是保存肉身,亦或精神永存?
在献身的时刻,人们也许会遇到这类仿佛是死神提出的问题: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方嘉樺没有丝毫犹豫,他必须把握住这最后的一线生机。他一只手勉强握住了一块贴合掌心的石头,另一只手拼尽全力將孩子托举上岸。做完了这件事,他长嘘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生中最重要的使命。
精神一放鬆,身体的疲惫感便如潮水般袭来。方嘉樺全身虚脱,像一口布袋似的滑落水中。他感觉自己消融在寒冷、沉重和无尽的黑暗中。他闔上了双眼。很快,他便被河水淹没。
河面重新恢復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此时,乌云渐渐散去,一颗流星划破天际,在茫茫夜空中留下了一道悽美的光跡。
夕阳的余暉洒在了墓园里懒洋洋的松树上。放眼四周,轻雾在松枝间繚绕升腾,一层若隱若现的薄雾模糊了线条,淡化了色彩。此刻,墓园里没有脚步声,也没有说话声,一切都在静默中静止不动了。
鸿影一个人行走在静悄悄的墓地里。他转了一圈,终於找到了方嘉樺的墓碑。他站在墓碑前,眼里盈满了泪水,內心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腾著。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记忆的风帆驶进了往昔的岁月,重温了老师那短暂而光辉的一生:他懂得学生的心,能用自己的满腔热情浇灌学生的心灵;他用不懈的耐心、信念和意志去培养学生们的高尚情操,形成一种充满尊重、理解和体谅的情感;他教会学生如何在失败中汲取教训,在困难中积聚力量,在黑暗中寻找光明;他时刻不忘自己的使命,將美的种子埋在学生们的心中,由此营造襟怀坦荡的一生……鸿影想著这一切,两行泪水再一次从他的眼睛里涌了出来。此时此刻,一种幻觉使他仿佛看见了死者,他感到与老师多么接近啊!
第二天一早,鸿影挟裹著忧愁离开了家乡。他没走大路,而是钻入了一片森林。浓荫密匝,万籟俱寂,周围似乎一片黑暗,整个森林都透不过气来,寂静中有一种令人不安的先兆。大自然的寧静也只不过是一个悲壮的面具,面具底下掩盖的同样是生命的痛苦和残酷的真相。
鸿影胡乱地转悠了半个小时,总算钻出了森林。他走到了不远处的车站。等了將近一刻钟,一辆久歷风尘、年逾古稀的汽车,从远处欹斜摇摆地驶来。这车到站停定后,还在倚老卖老地不停地喘著粗气。车上的乘客早已被顛得关节鬆脱,腑臟错位,门一开便一股脑儿地往外涌。最后下车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妻,丈夫一只手提著行李,另一只手扶著妻子下车。鸿影站在一旁给走在前面的男人让路,当后面的少妇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时,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当看到那双曾经让他魂牵梦绕的眼睛时,他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啊!是她!
瞿敏曦!
敏曦也认出了鸿影,激动得差点叫出声来。他俩彼此看著对方,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和对方说话,又该说些什么。丈夫察觉妻子脚步变缓,便不耐烦地催促她,她这才无可奈何地跟上了丈夫的脚步,但她的眼睛始终和鸿影对视著。
鸿影目不转睛地注视著敏曦渐渐远去,直到她完全消失。他感到她那欲言又止的目光在他的心里钻出了一个窟窿,尘封的往事被惊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