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86章 五千甲围山  剑来(1-28册)出版精校版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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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五千甲围山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陈平安把眼皮子打架的裴钱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著今后的谋划。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

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人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之外,其余圣人坐镇在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大修士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太平山老道士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廝杀,再没有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驀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害了苍生。

更多时候,陈平安是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將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驛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並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隨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因为我得到了消息,说是蜃景城密使要来驛馆,所以只好等著。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这样问,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係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適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於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糨糊,陈平安並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驛馆,对於老將军而言,无异於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大不易,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著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原本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著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別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將,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適真,韜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著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赞道:“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笑道:“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五岁的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老將军较这劲做什么,但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的脸庞上笑开了,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於申国公高適真到了驛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將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也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了这场风浪。这是昨晚姚镇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后,返回驛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驛馆园林极负盛名,在歷代文人骚客、贬謫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成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於桥樑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於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他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陈平安的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將军姚镇,所以还能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陈平安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著急,也急不来,但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了。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的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著手准备,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除非捨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而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於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態,就像同时有两个陈平安:一个陈平安凭藉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被人破坏,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隱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也总归有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於炼水一事,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歷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適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那道童转告的话中,说到了大驪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驪宋氏真能至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確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驪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也不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而是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了。

其中诀窍,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零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掛著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里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神说鬼的志怪小说,或者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閒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內。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著初冬的和煦日头,看著一本颇为香艷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正跟魏羡討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的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覆。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一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和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通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著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把在一旁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直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有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著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道:“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將信將疑道:“你没有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僂著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用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艷,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嘆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丟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著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女鬼討要什么笔纸。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得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在五百之列,还得重写。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的腮帮跟个大肉包子似的,她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里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內,贵客不断,蓬蓽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僕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著那些贵人。因了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率先蒞临此地的是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他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著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位於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別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

山神一开始嚇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后,山神的心才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於跟他耍心机,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山神还不配。

隨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带著的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著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管著一州之內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於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於一国礼部,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於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主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適真,骑鹤城城隍爷,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著,隨时候命。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適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鬱郁。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內最高建筑城隍阁,盯著那座驛馆,目光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著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门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躋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秩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灵器到手,倒还在其次,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那对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没有与邵渊然同时入城,他们俩先后回到城中驛馆。

山上一处静謐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床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著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廝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睛炯炯有神,转头盯著自己唯一的弟子,道:“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的將来好好谋划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又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於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这次为何刚好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这次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躋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嘆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道:“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艷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的。”

高大少年到底是爭胜心重的岁数,道:“师父,年纪轻轻就躋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养伤,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人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著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人笑了笑,接著道:“如果以后真有那么一天,境界高了,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了,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著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僕僕,在陈平安屋內喝著一碗凉茶,说因他离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块玉牌,在將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

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现在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依旧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將它每日悬掛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掛在腰边,与那养剑葫芦一左一右。之后他將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號后走入驛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著“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掛上,因为这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个人掛著这种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著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的,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髮髻別玉簪,腰间悬玉牌。

驛馆胥吏在路上见著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起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来越近,也就意味著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別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驛馆。驛馆朴实无华,甚至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驛馆,有天壤之別。

沿著驛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但如利剑出鞘,很適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客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屏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著陈平安去照屏峰。

最后就只有老將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於山顶的一间客栈。

这座客栈后面,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在照屏峰六座客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栈美酒、夜宵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著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著“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將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待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著爷爷返回客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丟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的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就这么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喝酒的时候,脸庞皱著,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著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著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緋红,越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跡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確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每一步都走得问心无愧。正因为如此,你的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客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捫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的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不胜酒力,言语之间,神色之中,便有些別样风情,她凝视著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直言道:“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驀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著喝了口酒,陪著陈平安坐了一炷香,閒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客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將手肘放在桌上,斜著身子笑望远方的月色。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著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硃砂痣,也是明月光。

到最后,只有陈平安、裴钱和姚仙之三人看到了日照屏峰。

裴钱瞪大眼睛,趴在栏杆上,使劲瞧著那轮大太阳跃出东海,像是看见了一块大金饼,想要將其收入囊中。

姚仙之在短暂的惊艷和感慨之后,也就没多瞧什么,毕竟领略过无数次,家乡边陲那儿的月涌大江和星垂平野,不比这日出景象逊色。这名天才少年有些讶异,怎么裴钱盯著旭日老半天了,眼睛不疼?陈平安轻轻一跳,坐在了悬崖畔的栏杆上。姚仙之早就想这么做了,只是昨晚先是有爷爷和近之姐姐在场,不敢造次,后来又有最敬佩的陈平安坐在石桌旁,仍是没好意思,这会儿陈平安带头做了,姚仙之赶紧跟上,陪著陈平安一起眺望东海,仿佛心境都跟著开阔起来,对之后的蜃景城生活,充满了憧憬和希望。

下山的时候,老將军满脸懊恼,埋怨陈平安不厚道,日出之前,也不与他打声招呼,害他错过了那场壮丽景色,白白登山走了那么多冤枉路。陈平安不理会老小孩似的姚镇,姚近之一句“爷爷,昨晚破例准你喝酒,还不满足”,老將军立即消停了。

无论是姚镇,还是姚仙之,对陈平安最亲近的爷孙二人,知道马上就要与他道別,离別在即,別有愁绪在心头。

只不过这一老一小,是见惯了沙场风沙的武人將种,觉得些许离愁,且放心间便是了,以后总有再聚喝酒的机会,若学那小娘子惺惺作態,反而可笑。

终於到了那座蜃景城外的桃叶渡口,姚家停了车马。

陈平安背著那个青竹书箱。

挎刀少女姚岭之,大大方方的,先与陈平安抱拳感谢道:“陈公子,我祝你北行之路,一帆风顺!更祝你武运鼎盛!”

陈平安笑著点头,提醒道:“武道修行,不可急躁,天赋越好,越不能只盯著破境二字。拳法讲究收放自如,想要身轻拳意重,就要打好底子,滴水穿石,石如大敌,这滴水就是你的武学真意了。岭之姑娘,只要沉得下心,你一定可以练出大成就的。”

姚岭之冷哼一声,眼眸却含著笑意,道:“年纪只比我大一些,却如此老气横秋!”少女甩头就走。

姚镇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珍重”二字。那只篆刻有一篇圣贤文章的青竹笔筒,已经被老人小心放好,打定主意要当一件传家宝收藏起来。

姚仙之在昨天就死皮赖脸跟陈平安要了一幅字帖,奉若世间第一珍宝。今天少年也没多说什么,只说:“希望陈公子以后一定要来蜃景城。”

头戴帷帽的姚近之出人意料,竟然说要单独跟陈平安走上一段桃叶渡口。

姚仙之吹了一声口哨,被姚岭之一手肘打在腰部,疼得少年直冒冷汗。

姚近之眼尖,看到了陈平安腰间那块玉牌,跟之前略有不同,翻了一面。

在离开骑鹤城,到达桃叶渡口之前,陈平安玉牌只以“祖师堂续香火”这一面示人,今天却是“太平山修真我”六字古篆。

姚近之心思微动,深深望了一眼这位从北晋国来到大泉京师的年轻人。她说了些客套寒暄的言语,並不出奇的內容,只是让人觉得感情真挚,文火慢燉,尤为动人。

不过陈平安领了情又不领情,此中味道,此间滋味,大概就只有两人各自心知肚明了。

姚近之最后拉家常一般,与陈平安隨口说起了姚氏这辈人姓名中“之”的由来,原来早年有个云游边境的算命先生,不幸遭遇了一场兵祸,被爷爷姚镇所救,便为姚家算了一卦,其中就提及姚氏祖辈当中,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之”字是那人的本命字,而且与姚镇的孙辈天生契合,只要人人有个之字,就可以沾一沾老祖宗的光,可以帮著藏风聚水,说不定就有某个晚辈,靠著祖荫庇护,出息大到无法想像。姚镇也没有多想,只当是一个好念想,便给姚近之这些孩子,在名字里都加了个“之”字。姚氏这一辈,二十几人,人人都有,別房旁支也不例外,姚镇並无偏心。其中又以姚镇身边这三姚,最出彩。

陈平安听完之后,若有所悟。

姚近之最后对陈平安施了一个万福,婀娜多姿。

陈平安抱拳还礼,犹豫了一下,还是诚心诚意道:“近之姑娘,在蜃景城除了帮老將军出谋划策,提防各路小人之外,你也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说一句冒犯的话,以后万一遇上了姚姑娘自以为过不去的坎,不妨问问老將军,由他来做决定,不用事事放在心头,独自承受。”

姚近之破天荒摘了帷帽,嫣然一笑,却不言不语,只是望著陈平安。

陈平安再次抱拳告別。

姚近之这个大家闺秀,竟也学著江湖人抱拳施礼,一双水润眼眸中满是异样光彩,朗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陈平安只得跟著说道:“后会有期。”

姚近之未喝美酒,就已两颊桃红。

远处,朱敛笑眯眯道:“美人恩重难消受,秋波流转最留人啊。”

隋右边负剑而立,视而不见。

陈平安回到这边,看见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接下来一路,已经没车厢可以坐了,不过她跃跃欲试,走路怕什么,不然脚底板那些老茧不是白长了?

陈平安与姚家队伍挥手告別。

骑马的姚仙之直起身,向陈平安使劲挥手。

陈平安一行继续北上,他轻声感慨道:“可惜没能下一场大雪,不然可以再爬一次照屏峰,看看蜃景城到底是怎么个人间仙境。”

裴钱笑道:“那咱们等到下雪再走嘛。”

这两天她成天围在姚近之身边,一口一个神仙姐姐,竭力討好那个她心底认为“不敢见人的漂亮娘们”。事后姚近之果然送了她一份临別礼物,装在一个玲瓏多宝小木匣里头,其中就有几枚辛苦收集而来的前朝孤品厌胜钱,还有一枚造型古朴的木雕小灵芝,加上其他物什,零零散散十余件。裴钱一开始本想著能骗几两银子最好,陈平安不会拦著,她自个儿拿著也不重。结果姚近之给她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裴钱反而不敢擅作主张,还是姚近之牵著裴钱的手,將多宝匣交给陈平安,解释里头都是奇巧却不贵重的物件,希望陈平安不要拒绝。陈平安本想婉拒,或是拣选其中一件就行了,只是姚近之坚持,陈平安只得帮裴钱收下,放在竹箱中。对此裴钱没有丝毫不悦,倒是视为天经地义的事情,挺大一木匣,重啊,放自己包裹里背著走去那啥天闕峰,不累死个人?

这会儿裴钱一边怂恿著陈平安去蜃景城等大雪,一边乐呵呵想著又有一场分別,说不定可以拿到她最眼馋的真金白银了!

陈平安笑道:“那把你留在蜃景城?”

裴钱顛了顛包裹,握紧行山杖,铁骨錚錚墙头草,大义凛然道:“我突然觉得吧,还是赶路要紧!”

陈平安对其他四人说道:“没有跟姚家討要战马,我们只能步行去往天闕峰的仙家渡口。”

朱敛立即笑道:“多走走路,能养筋骨。”

桃叶渡河中有一艘乌篷小船,距离姚家队伍极远,船里金顶观观主杜含灵缓缓收起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对身边的一名年轻女修说道:“去捎话给申国公,不要招惹陈平安了。此人是太平山祖师堂嫡传,杀了此人,別说是大泉王朝要遭殃,咱们金顶观都有灭门之祸。”

那名女修站起身,一掠而去。

还留下一位继续为祖师煮茶的女修,到底是修道小成的仙家女子,肌肤胜雪。

杜含灵眼神淡漠道:“功亏一簣。”

由於极其稀少,陈平安腰间那块太平山的祖师堂玉牌,本就只在山上大一些的仙家府邸之间流传。不过寻常地仙,无论是金丹还是元婴,肯定大多知晓內幕。

毕竟那个女冠黄庭,早年让好些门派吃足了苦头,只是这一甲子才没了动静,不知是在闭关破境,还是被祖师爷约束在了太平山中。

若是这会儿去招惹那座太平山,就简直是比往常挑衅桐叶宗和玉圭宗还要失心疯。

杜含灵亦是不敢。再者他本就只是与申国公府以及高適真幕后大佬,做了一桩锦上添的小买卖,杀了陈平安最好,不杀也没关係,不会妨碍他们金顶观的大局谋划,只不过高適真那边可能就要跳脚骂娘了。

但是於金顶观和他杜含灵又算什么?人间事小,帝王將相又能大到哪里去。

这位元婴地仙想了想,时势大乱,金顶观的一些棋子都已在各处落地生根,那他也该试试看再登高一步,不然当下的境界,仍是不够看。

至於高適真会不会丧心病狂地追杀那个年轻人,就与早早抽身离开的金顶观无关了。

“祖师爷,我要不要暗中提醒一声陈平安?”年轻女修轻声询问,只是很快就自己否定了,“画蛇添足,过犹不及。”

杜含灵笑著摇头,道:“不是不可,只是火候未到。而且就算当这个好人,也是邵渊然,不能是你。”

女修眉眼带笑,道:“祖师爷英明。”

杜含灵一笑置之。

不用陈平安自己说,姚镇就给陈平安拿到了一幅大泉北境堪舆图,以及两幅更加详细的州郡形势图,使得陈平安对去往天闕峰的大致路线心中有数。

一行人出了官道,走在一条黄泥路上。

裴钱额头上贴著一张黄纸符籙,手持行山杖,走路如风。她閒来无事,招惹魏羡道:“老魏,你吃撑了后,会不会放臭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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