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空白回应(群眾中的集体沉默)》 未定义行为
命题
当回答被系统默认成“必须有內容”,集体沉默就成了最响的句子。
幕一|问与不答
清晨五点五十九分,城市的第一声提示音从一座写字楼的大厅里醒来,像一滴水沿著玻璃滑下。电梯屏亮起今日安排,问:“是否启用昨日同款路线优化?”地铁闸机的蓝灯跳动,问:“是否前往常用站点?”健康埠在手腕上振动了一下,问:“昨夜睡眠阶段是否有梦?”这些问句彼此相似,像排练过的合唱。它们並不真正等待答案,它们只是需要一个可以记录的“是”。
许存在广场边停下,抬眼看见一面巨大的城市屏幕启动“快问”:十秒內选择“今天的情绪”,圆角的五个选项像五颗被擦亮的。风从旗杆方向吹来,旗子把天线的影子切成短短的斜线。人群缓慢涌动,指尖抵达屏幕,又在屏幕前停住。有人抬头看天,天极蓝,像被新算法刷洗过。有个孩子问母亲:“我该选哪个?”母亲把他的手轻轻按下,说:“不用选。”孩子仰头看她,眼睛里有一片小小的湖。
屏幕上,计时条从十退到零,最后一格像雪一样化掉。系统判定为“无效输入”,自动跳出一行温和的建议:建议您表达真实情绪,以便我们更好服务。广场的风略略有点大,旗帜抖了一下,人群没有动。一个手里拎著麵包的人把麵包袋口压紧,又鬆开,动作像把一句话吞回去。一个穿灰外套的男人看向地面,他的鞋尖刚好踩在一块砖与另一块砖的缝隙上,他稍稍后退了一毫米,让鞋尖完全落在同一块砖上。没有人催他。
那天的九点零三分,城市记录到一次“群体空白回应”:在广场这一开放空间內,超过四十七个体在同一分钟內未作选择,且没有显著的拥堵缘由。注视回收二点零立即开启回溯,异常收敛团队在屏幕前围成半圆。曲线像一条被风吹皱的河,线面上有细碎的亮点,一闪一灭,像许多同步的眨眼。
后台把广场切成若干小格。每一格里都有一个人正处在不作答的姿势:有人的手悬在屏幕上方两厘米,有人的手插在口袋里摸索一块小石头,有人的手指在按钮与按钮之间画了一个很小的椭圆,有人把双手背在身后,像在学校里等待铃声。镜头捕捉的是手,系统记录的是空白。空白像一片薄薄的云,遮住了要降落的话。
插曲一|注视回收的第一章
“是否存在统一指令?”——“无。”
“是否存在领头人员?”——“无。”
“是否存在网络诱导?”——“初步无。”
“是否存在硬体卡顿?”——“未发现。”
“是否存在不可抗天气?”——“风速微增,不构成理由。”
“是否构成风险?”——“尚不能证明;但『空白』令人不安。”
记录员用墨水笔在“空白”两个字下重重按了一下,墨跡渗开,像一朵安静的墨。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场景,教室窗外有一棵树,风吹过时,树影在黑板上颤动,她当时也没有回答,只看著树影。她把这段私人的记忆按了下去,没有写进报告。
幕一补写|早班与校门
六点二十分,第一班环线公交进站。司机把手掌按在方向盘上,像在安抚一匹马。他看了一眼前挡风玻璃上贴的小纸条,上面写著:慢一秒。纸条是他自己写的。车厢空空,只有清洁工人和面点铺的学徒。清洁工人抱著一把长柄拖把,拖把头湿漉漉的,像刚洗过的头髮。她靠在窗边打盹,公交启动前的那一秒,她忽然睁眼,又慢慢闭上。那一秒在她的眼皮里起了皱纹。
校园门口的保安亭里,红外考勤仪掛著一串小风铃。早读的铃声响起,学生们排队刷脸。一个男孩把书包带从右肩挪到左肩,站在门外看著校园里的香樟树。老师问:“怎么不进?”他答:“等风小一点,再进去。”老师看向树冠,树叶的阴影像一层又一层叠瓦。老师点头,说:“那你等风。”
幕二|群眾的呼吸
沉默並不齐整,它像潮水,不是每一朵浪都在同一节拍里靠岸。有人因为犹豫慢了半秒,有人因为看见自己的影子停了两秒,有人因为想起孩子的作业而走神,有人只是想在被要求“表达”的时刻把嘴唇闭上。沉默不属於词汇,它属於身体。
公交站台的问询屏也在提问:是否愿意参与“城市满意度”三问?一个老人在按钮上空停了手指,他说自己眼;一个打工者在背包里翻找老镜,其实他並不需要看清,他只是需要一个更慢的理由;一个学生按亮了“稍后再说”,屏幕跳出笑脸,像一张太明亮的卡片,他抬手遮了一下,笑脸从指缝间碎成细光。一个刚下夜班的护士把纸杯里的最后一口水含在嘴里,没有吞下也没有吐出,她的喉结静静起伏,像在把一枚字压住。
超市里,自助结帐机问:“是否需要购物小票?”一个男人的手在“是”和“否”之间悬停,直到屏幕自行跳转。他没有打算省纸,也没有打算留证。他只是想把一个问题交还给时间。时间咽下一秒,机器替他作了选择。城市的很多机器都乐於替人作选择,替得越久,人就越像被机关接管的手。今天,这只手抽回了一点点。
在办公室,会议开始的铃声响起,主持人照例让每个人说一句“今日进度”。排到许存时,他说:“在推进。”主持人问:“推进到哪儿了?”他笑笑,说:“推进到今天。”这个回答太短,看似没有內容,但会议记录上仍然要留下他的名字与发言时刻。沉默的意义在於它把“被记录”与“被解释”轻轻拆开。被记录,不等於必须被解释。
中午太阳偏西,天桥上光与影交错。一个外卖员在转角处停了两秒,他把手机屏亮度调暗了一格。旁边一位老人握著栏杆,像握著一个人的手。老人说:“等风过去。”外卖员说:“嗯。”他们都没有看对方,他们在风里共享了同一次小小的沉默。
系统在后台把这些不作答聚合成一个术语:空白回应簇(expl-204)。注释写道:“二零四,无內容返回,但连接正常。”注释写得很乾净,像擦拭过的玻璃。群眾知道那不是“缺席”,那是一种到场。到场意味著我在,我只是不说。
幕二补写|窗口与走廊
社区服务中心的窗口排著队,提问是“是否同意默认补全个人资料”。队伍中间的女人把帽檐拉低了点,她说:“我忘了身份证。”事实上她没有忘,她只是把手按在包里,摸到那张卡的边角,確认它存在,然后决定此刻不交出去。她退到旁边,坐在椅子上,看墙上的时钟从十一分走到十二分,再走到十三分。她起身时说:“我想好了。”她没有说是想好了什么。
医院的走廊有一种持续的白。夜里两点,无菌灯把白色照得更白。护工推著车,从门牌號一二三走到一二九。她在一二七的门口多停了一拍,因为门內的呼吸有一瞬的停顿。她把手指贴在门上,像把耳朵贴在贝壳上。她没有叫人,也没有报告,她只是听见那口气继续走完了它的路。
人力资源部的问捲髮到所有人的邮箱。问题一:“你是否满意本月的效率工具?”问题二:“你是否愿意为本市提出三条优化建议?”许存打开问卷,看著屏幕上的两排圆点。他把滑鼠移动到第一排的最右,再移回中间,最后把页面最小化。他起身去茶水间,杯子里的水还温著,他扶著杯沿,等水面上的几道纹路慢慢消失。他对自己说:“等一下也算一种回答。”
幕三|收敛与回弹
城市选择先礼后兵。礼貌提醒先到:沉默也算一种表达,但有助於我们改进的,是具体內容。文本温和,像在解释春天为什么会来。隨后是回弹:点讚券、积分、返现、通勤奖励、情绪徽章,一项项像从天上垂下的丝带,引诱手指去做一个小小的点击。屏幕学会了发光,发光学会了诱惑。
午后,商场里开了一个小型发布会,播放“参与即改变”的宣传片。片中所有人都在说话,话语有了字幕,字幕有了配色,配色有了排行榜。主讲人说:“每一份表达,都是对城市的馈赠。”他邀请台下观眾现场投票,投票的题很简单,选“喜欢”或“不喜欢”。掌声整齐,像把轻轻的雨拍成了有节奏的鼓点。可在掌声间,仍有缝隙。缝隙里,有人没有把手举到肩膀以上。
傍晚,地铁里,一个女孩把耳机摘下一秒又戴上。她听见列车入站的风,听见两个陌生人之间极小的咳嗽,听见自己的呼吸与车厢里的呼吸並在一起。她打开手机,看到一个弹窗问“今日心情標籤”,她把弹窗划走。她不確定那算不算一次抗拒,她只知道那一瞬她的耳朵属於她自己。
系统注意到:沉默没有被完全回收。相反,沉默在某些时刻出现了同步。晚高峰,斑马线前,绿灯亮起的第一秒没有人迈步;晚新闻开场第一条,弹幕区出现一排空白消息;体育场半场休息的烟火升空,观眾席里有一个整排的人没有举手机。他们没有约定,也没有互相看见,他们只是同时把沉默举起来,像举一幅没有图案的旗。旗没有顏色,却让风有了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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