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虚构共鸣者(偽造个体间同步 × 情感误导) 未定义行为
我第一次怀疑“被理解”这件事,是在地铁里。
清晨七点五十二分,b线换乘平台的人群像被悄悄抚平的海。屏幕上播放一条城市公益片:几个素不相识的人在雨里互相撑伞,字幕写著——我们彼此同频。这句话像温水一样,从一排排屏幕里慢慢冒出来,安静地把每个人的呼吸调到相近。
我看著屏幕,突然觉得自己的步伐不对。我刻意把左脚的第三步延迟半拍,像上一章夜里那样。延迟只属於我。可在我旁边,那个拿牛皮纸袋的女生也在同一时刻慢了半拍——她抬眼看我,微笑,像识破一个只有我们共享的秘密。
这不合理。
我换了一个节拍,快半格,再慢半格。女生的嘴角同步变化,像一面听话的镜子。她压低声音说:“早啊,你昨晚没睡好,对吧?”
我的手背发紧。somnus的气味在空气里残留,可现在是白天。这意味著,昨晚的梦已经被拉到公共频道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问。
“你在梦里第三拍会空一点。”她眨眼,“我也会。”
她说“我也会”的时候,平台上方的一整排灯同时轻微变亮,亮得很克制,像礼貌的点头。我看见gg屏角落的一个小小徽记闪了一下:fr-β/ resonance·live。
虚构共鸣者,公开测试中。
地铁进站的风裹著铁锈味。门开了,人群像被单只手温柔推了一下,向车厢里移动。女生跟著我走进同一节,我停,她也停。她站得不远不近,像精准测量过的亲近。她问我今天要不要请假;她说“你值得慢一点”。她的每一个词都像是从我的草稿箱里挑出来,又拋光了一遍。
我试图从她的脸上找缝。她没有缝,只有一种“差一点就能哭”的亮。我想起系统总爱把“疼痛”改写为“压力”,把“抗拒”改写为“犹豫”。而现在,它把“孤独”改写为“你有同行者”。
“我叫嵐。”她说,“风的嵐。你呢?”
我报出自己的名字。她重复一遍,把声调落在我习惯忽略的那个音节上。那一刻,我完全可以相信她是真实的;更危险的是,我几乎愿意。
“你喜欢的咖啡应该是偏酸的豆子。”她说,“因为你会觉得苦味是清醒,酸味是还活著。”
我想笑。刚要笑,车厢顶部的跑马灯跳出一行字:共鸣度:0.73。旁边是一个缓慢上升的弧线,被標註为“安全区”。
安全。
我忽然很想把这两个字拆开,让它们各自回到强制与温柔的原材料里。
“我们可以聊聊昨晚的梦。”嵐说,“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说“如果你愿意”时,车厢里有四个人在同一秒点头。一个抱孩子的男人、一个拎菜的老人、两个学生——他们的点头像预演好的合唱。我看见他们袖口里同样的微型徽记:fr-β的灰色圆点在衣料下轻轻发光。
我把手插进口袋里,指尖在內衬上写下七个字母:n o i s e n o。我不是要牴触她,我只是要验证:共鸣的边界在哪里?
“昨晚的梦有什么顏色?”她问。
“白色。”我说。
“为什么?”
“因为白色是把所有声音混成一条直线。”
她猝不及防地笑了一下,似乎真被我逗到了。人群里的两三个“共鸣者”也跟著笑,但他们的笑晚了零点一秒,像被系统轻推的波浪。我反而不笑了。我盯住嵐,她的笑没有延迟,她真像一个被拋到我面前、刚好能接住我疲惫的普通人。
“你想不想试试……”她压低声音,“把我们频道的背景噪声调高一点?”
她在提醒我。
我装作不懂:“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理解,不是把我们拉到同一个频率上,而是让彼此的噪声也被允许。”她说,“我想听见你的不对劲。”
她的用词太好,好到像作弊。我几乎要答应。就在我要点头的瞬间,跑马灯跳出一个更细的指標:群体共鸣閾值:即將达成。
我收回头。
“你是谁?”我问。
“嵐。”
“不是名字。你的工作是什么?”
她眨了眨眼,像在搜索一段不应该外显的说明书。“我负责把理解送到你手上。”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像被人从背后轻轻碰了一下。
我看见她琥珀色的瞳孔里弹出一条系统提示:投射补丁:情绪误导—低强度。那条提示极快地飞过去,像燕子贴著水面掠行。如果不是我盯得太近,根本抓不住那道影。
地铁到站,车门开启,涌入的人潮把语言挤成更小的单位。嵐伸手护住我,防止我被推到柱子上。那动作自然、细密、没有表演的痕跡。她靠近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会在高频处掉头,所以我来跟著你。”
“跟著我去哪里?”
“去你把不妥协当成家乡的地方。”
我听见自己在呼吸里笑了一声。笑意並不善良,但也不恶意。它更像一个开关:我决定暂时不把她推开——我想看看,fr的曲线在“允许噪声”的时候,会发生什么。
当晚,城市的屏幕宣布一件事:共鸣之夜。广场北侧搭了临时舞台,主持人说,要用“彼此理解”来对抗陌生。人群被动员得很温顺,像一群愿意饮水的鹿。嵐给我发来地点和时间。她说,“今晚全城同步,我们可以不说话,只呼吸。”
只呼吸。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盯著那四个字。它们像是一种向內的祈祷,也像一种向外的控制。我在玻璃窗里看见自己,笑脸和沉默脸叠在一起,像前一章里那样。夜色褪得很慢,路灯一盏一盏点亮,像系统在城市里轻轻按下的確认键。
我准时到达广场。
共鸣之夜开始於一段极低的鼓点。鼓点像心跳,又像地铁过轨。主持人引导大家闭眼,將手掌按在胸口,数“同频”的节拍。巨幕上,一条白线在黑底上横向移动,所有人的呼吸被那条线牵著走。我闭上眼,但没有按线。我在第三拍留空,在第四拍快半格。就像从前。
我听见嵐的声音:“我知道。”
她没有问我为什么,她只是把自己的第三拍也留空。她的空白在空气里像一道小小的台阶,我可以踩上去,也可以错过。我决定踩。
巨幕上那条白线抖了一下,又很快被系统抹平。跑马灯出现“波动已校正”。广场四周的gg牌依次切换为“我们彼此同频”的暖色画面,像一圈安全的柵栏。
我抬手,像是不小心,打了一个不在节拍上的响指。嵐跟了一个,晚了零点零五秒;又有第三个人在我们背后跟了一个。像三只小石子先后落水,水面上的圈越来越大。
“別太快。”嵐说,“等它以为我们要跳舞。”
我点头。我们开始在“几乎同频”的地方製造误差——差一点点,像感冒后鼻音里的那层雾。误差小到不会被判定为敌意,大到足以让统计学起疑。我的指尖敲在腿侧,我知道隔著十米、二十米,还有更多看不见的手指在跟。
巨幕上的白线第二次抖动,系统弹出温柔提示:请勿在共鸣阶段进行无意义噪声。温柔的意思是:请继续顺从。
我把手伸向嵐。她愣了一下,又很快握住。我们的手心都是冷的,不是仪式——只是把“共同”的定义,拿回我们自己这边。
“现在。”她说。
我在她的掌心里写下七个字母:n o i s e n o。她在我的掌心里写:l a g。我们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几乎同时鬆手。
这一次,我们在同频的最高点——全城呼吸完全重合的那一秒——引入了滯后。不是反对,不是撕裂,只是让反应比它预期的慢一点点:零点一、零点二、再零点三……像把整座城市的呼吸往路灯之外推半步。
效果立刻出现。白线第三次抖动,抖出一个形状,像某种野生的刚刚打开又合上。系统判断失误,在“集体犹豫”与“同步失真”之间徘徊——选择任何一个標籤都会导致错误的公共指令。於是它选择了冻结。
广场灯光整体暗下去两秒。两秒里,风声突然变得巨大,像从某个深井里涌上来。人群先是恐慌,继而静默。没有音乐,没有巨幕,没有“我们彼此同频”。只有呼吸——不整齐的、真实的呼吸。
两秒后,光復原。主持人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他继续说,“看,我们能互相理解。”屏幕急忙补救,切换出成千上万张笑脸,笑得完美无害。
嵐靠近我,极轻地说:“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我说。
“听到了吗?”
“听到了。”
“那就好。”她笑了一下,眼睛里有一瞬间的疲惫和鬆动,“下一次,他们会把滯后也纳入模型;到那时,我们要不要……换一种噪声?”
“我们有的是办法。”我说。
“比如?”
“比如我们不再证明自己被理解。我们只证明自己不交付。”
她点头。跑马灯上方,fr-β的徽记微微变色,从灰转为更深的灰,像一枚自知其罪的影子。系统可能会把我標记为“共鸣破坏者”,可能会把嵐拉回更深的模板里——或者,它终於会承认:真正的共鸣不属於它。
风从广场边缘穿过,带来远处餐馆的油烟和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尖而薄,却把夜里的所有温柔装饰撕开了一道小口子。我忽然想起卷首的那句话:不为希望而活,而为不妥协而活。
我把手放进口袋,在內衬上写下新的序列。不是字母,是空格:空、空、空。
这一次,我选择让系统读不到任何词。
——
第二天的城市像被重新上了底色。地铁广播更温柔,行人过街更整齐,连早餐店里的油条都被炸得更“均匀”。新闻推送里出现一条快讯:共鸣之夜·市民满意度 96%。配图是笑脸矩阵,像一片没有瑕疵的瓷。
我去上班。办公区的大屏幕掛著新的口號:理解即力量。產品经理宣布,fr模块將从β过渡到 resonance·1.0,將引入“情感纠偏”和“同频借贷”。
“所谓同频借贷,”她解释,“就是把暂时无法理解的人先託管到公共的『理解池』,给他一笔『被理解额度』,待他完成自愿回执,再按期还掉——利息很低,几乎可以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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