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丁婴应对得如此轻松,还要归功于陆舫和种秋的前车之鉴。
一拳过后。
除了意气相投,也为自己争取一线生机。
陈平安心中默念道,“剑来!”
极有可能,悟得这一拳,能够让他更有把握完成心中所想之事。
种秋抬头看了眼家乡方向,有些伤感,“说了这么多,你俞真意,不过想让自己杀我杀得心安理得罢了。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
种秋对此并未恼火,觉得被嘲弄,反而愈发神色凝重。
而丁婴看似最简单的出手,却蕴含着他从藕福地各个宗门帮派,搜集而来九种武学的精髓,不用说那自家园似的镜心斋,俞真意的湖山派,种秋传授嫡传弟子的拳法,鸟瞰峰和春潮宫,程元山枪术的雪崩式,八臂神灵薛渊等各大宗师的不传之秘,丁婴用各种法子都拿到了手,然后化为己用,有些已至武学顶点,就原封不动,有些尚有余地,丁婴闲来无事,就帮着完善一二。
一如当年年少时,见过了躺在病床上的刘羡阳后,他离开后,默默走向那座廊桥。
当时俞真意铁了心要杀掉那位谪仙人,种秋却认为罪不至死,而且风险太大,根本不用孤注一掷,可俞真意依然孤身前往,刺杀谪仙人,在生死之交,是种秋突然出现,替俞真意挡下了致命一剑,然后果然如丁婴在南苑国对他们所说,那谪仙人被杀之后,从他身上跌落了两份机缘,一部可修大道长生的仙家秘笈,一把无坚不摧的琉璃剑。
丁婴默不作声,报以冷笑。
当时陆舫被十拳打得重伤,一是仓促之下,根本来不及应对,而丁婴从一开始就蓄势以待,二是陆舫一心修习剑术,功夫只在剑上,体魄远远无法媲美丁婴。陆舫吃下陈平安十拳,就像一支步军在野外遇上一支精锐骑军,一触即溃,自然兵败如山倒。而同样十拳,丁婴是占据高墙巨城,兵力雄厚。
因为不敢。
丁婴笑着点头,依旧一手约束那柄袖珍飞剑,只以一手迎敌,“来!”
丁婴有多么难对付,只需要看他双指之间的飞剑十五,就明白了。
一直到丁婴出现,要为这乱局盖棺定论,粉金刚马宣还是没有动静,哪怕唐铁意、程元山、周肥等数位宗师相继离去,马宣依然躺在原地。
但是陈平安没有让丁婴失望。
身上这件金醴法袍还是死气沉沉。
种秋黯然离去。
种秋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还是谋国谋天下的纵横家?都不是,刘宗在南苑国京城待了这么多年,种国师为人如何,刘宗一清二楚,是真正的文圣人武宗师,两者兼备,融会贯通,将这座天下的外家拳境界顶峰,以一己之力再往上拔高了一截,而且对于正邪之分,种秋看得极其透彻,几次朝堂舆论和江湖风评一边倒的京城风波,本该一杀了之,大快人心,还省心省力,可都是种秋暗悄悄收官,处理得那叫一个中正平和,让冷眼旁观的刘宗都要伸出大拇指,赞一声真豪杰。
这就有点意思了。
丁婴瞥了眼陈平安的拳架,摇头道:“劝你还是换一个利于攻势的拳架吧,我还是很希望见到一些让人眼前一亮的武学,不然若是被我占了先手,就像你先前那打退陆舫和种秋的拳架一样,你会毫无还手之力的。”
不过无需事事求全,这十数拳已经足够让他揣摩钻研。
而既是飞剑又是方寸物的十五,始终被丁婴牢牢束缚在双指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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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没有任何束手束脚,恰恰相反,哪怕明知每一拳只会让丁婴更了解神人擂鼓式,出拳更是义无反顾,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要么丁婴死在自己拳下,要么自己经脉寸断,神魂皆溃,血肉崩碎,堂堂正正死在最后一拳神人擂鼓式的递出过程之中。
故而并非陆舫与丁婴的真实差距,悬殊到了天壤之别的地步。
丁婴根本不在意开口说话,会使得一身真气剧烈倾泻流逝,微笑道:“先前那四颗脑袋,是我让鸦儿和周仕拎出来给你看的。那个小孩子,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叫曹晴朗,他遇上你这位谪仙人,真是不幸。”
丁婴横移数步,但是却有闲情逸致开口笑道:“你这拳法,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走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第几拳,最后那一拳又到底有多厉害。”
你们这些不怕死的,喜欢壁上观是吧,喜欢在旁边指指点点和拍手叫好是吧,喜欢满脸震惊好似白日见鬼了是吧,丁老魔每次与人交手的间隙,都会将那些旁观者一巴掌拍成肉泥,如人以扇面拍烂帐上蚊、墙上蝇。
丁老魔是出了名的喜欢虐杀旁观之人。
刹那之间,只见陈平安原先站立的街道,瞬间塌陷出一个方圆数丈的巨大坑洼,而那一袭白袍则已消逝不见。
不过丁婴终究只有一个,此外诸如种秋、俞真意之流的山巅人物,虽然也不喜旁人隔岸观火,但是大多不管。
自己还没问出刘寡妇家那只夜猫子,到底是谁呢,今天可不能死在这里!
俞真意冷笑道:“冥顽不化,你种秋从小就是这副德行,读了再多书,练了再多拳,也还是那个茅坑里的臭石头。”
陈平安退去数步,但是神人擂鼓式的玄妙,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陈平安以超乎常理的轨迹和速度,以更快速度递出这一拳。
种秋直接问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皱眉道:“你要离开?”
丁婴不惊反喜,只是深藏不露。
可是观看二流高手之间的生死厮杀,是武林中人的大忌讳,因为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压箱底本事,给外人瞧了去,人多嘴杂,一传十十传百,路人皆知,还怎么叫压箱底?江湖说大不大,尤其是跻身一流宗师之后,江湖就更小了。
俞真意勃然大怒,“别人说这蠢话,我只当是村妇之见,懒得计较!你种秋身为南苑国国师,难道不知道世间哪有不枉死的变局?!”
天大地大,独自一人,然后遇上了某个大坎,你死活就是跨不过去,要么憋屈死,要么找死,还能怎么办?
陈平安二话不说,吐出一口浊气,摆出云蒸大泽式拳架。
没有了陆舫和童青青。
丁婴叹了口气,有些遗憾,如果不祭出那顶莲冠,直觉告诉他会有危险,极有可能真的两败俱伤。
静观其变就是了。
难怪半步跻身御剑层次的陆舫还会那么狼狈。
当陈平安握住这条“白虹”。
果不其然,那个年轻人虽然已经有所察觉,仍是没有收手,第十五拳,迅猛而来。
此时此刻,腰间那枚养剑葫,仍是被封禁一般,初一无法离开。
一拳递出。
身旁四周就像萦绕着一条雪白蛟龙,而不见人影。
种秋笑着点头,“我自然知晓,这些年为了南苑国的励精图治,我也做了许多事情。但是我现在只是在问你俞真意,不是在问什么千年未有的变局,不是问这座天下,不是谪仙人的藕福地,我只是在问你,松籁国涿郡揪栏县城的俞真意。”
俞真意摇头道:“我当然不会,第三声鼓响之前,我不会登上牯牛山,自动放弃那个飞升机会,跟当年疯子朱敛一样,只不过他是为了能够第二次以肉身飞升,而我,要向你证明,当年杀掉那个谪仙人,我俞真意是对的,你种秋是错的,我要这人间,我在世一天,就安稳一天,你种秋的缝缝补补,毫无意义。”
陈平安咧咧嘴,瞥了眼丁婴头顶的道冠,“天时地利人和,都给你占尽了,是不是很爽啊?”
俞真意之后将最终榜上十人,说了一遍给种秋听。
俞真意缓缓说道:“你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机会,与我联手,杀掉谪仙人周肥,丁婴不会阻拦。到时候你就能够活到最后,至于是否选择去往牯牛山白日飞升,随你。”
陈平安吐出一口血水,“你是不是落了一样东西没管?”
哪怕是丁婴都看不清那个陈平安的面容,但是老人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人的“一点”杀意。
看得出来,这一拳招,已经是那名年轻谪仙人杀力最大的一式。
俞真意站在飞剑之上,
所以当那个年轻人说与种秋是“同道中人”。
这家伙,修仙问道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口气恁大的小娃娃,他种秋还真要领教领教所谓仙人的神通。
俞真意闲庭信步,悠然前行,举起双手晃了晃,然后放在身后,笑道:“种秋,你不是被誉为天下第一手吗,来,我不还手,你随便出拳。”
来不及出拳的丁婴只得略显滞后地抬起手肘,挡在身前。
第九拳,丁婴后撤一步,依旧以掌心挡下那砸向眉心一拳。
丁婴一生所学驳杂,无书不翻,曾经在一本道家典籍中翻到这段话:行于水中,不避蛟龙,此是船子之勇。行于山林,不惧豺狼,此乃樵猎之勇。白刃交于身前,视死若生,此乃豪杰之勇。知人力有穷尽时,临大难而从容,方是圣人之勇。
种秋没有转头,朗声笑道:“刘宗!在这京师当了这么多年邻居,不曾去串门,并非瞧不起你这位磨刀人,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我种秋先出拳,你在旁压阵,若是胜负悬殊,你刘宗能跑则跑,直接去找云泥和尚,可别觉得丢人!”
这一场架,没有观战之人。
种秋笑了笑,“你俞真意倒是变了很多。”
种秋的拳头,停留在了俞真意那张稚童面容前三尺。
什么叫人力有穷尽时?就是当眼前这个陈平安,他认为小院那户人家人已死绝,那个小东西也可能死了,在这个前提上,不仅仅要知道一切愧疚悔恨,并无意义,只会自寻死路,唯有用心专精,而且知道之后,要做到。
第十二拳已至面门,丁婴第一次出拳,与陈平安的神人擂鼓式对了一拳。
丁婴轻轻点头,爽朗大笑,只见从那顶银色高冠的莲当中,有光彩如瀑布倾泻而下,遍布全身。
知已不易行更难。
欲要从容,必先心定。
十一拳过后,丁婴站在一丈外,趁着下一拳尚未近身,猛然抖袖,震散那些在手心盘桓不去的拳罡,丁婴戏谑道:“再来三四拳,恐怕我就要受一点小伤了。”
丁婴完全没有攻防转换的念头,笑问道:“怎么不出拳了?看你的气象,最少还能支撑两拳,最少。”
双方间距始终就是在两臂之内,但是第十一拳,丁婴好似已经尝到了神人擂鼓式的厉害,有意无意拉开了距离,被一拳打退出去一丈有余。
这番话很大了,可是俞真意说得很轻描淡写。
种秋问道:“那么榜上其余人等,刘宗,臂圣程元山,北晋国龙武大将军唐铁意,金刚寺云泥僧人。谁来杀?是你俞真意,还是丁婴?这些人可不是谪仙人。”
刘宗藏在袖中的那只手,握紧了那把磨刀。
“先前,你说了什么字来着,‘来’?”
俞真意双手负后,示意种秋可以倾力出拳。
刘宗相信那年轻人说的话,相信眼前御剑的“稚童”,一个本该与丁老魔大战八百回合的俞大真人,会决心截杀曾是挚友的种秋。
像是老翁登山,步履维艰。
当陈平安伸手握住那把长气剑。
剑身如霜雪,剑气也白虹,长袍更胜雪。
在这座人间,一臂之内陈无敌。
一臂之外,犹有一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