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真先生也
水神娘娘说完之后,久久没有答案,抬起一看,哭笑不得,那位小夫子竟然已经坐着熟睡过去,唯有微微鼾声。
她会心一笑,小夫子这份自在和宽心,瞧着不太讲究,可在她眼中,比那“十步一杀人,千里不留行”的人间豪杰,毫不逊色。
这位埋河水神想了想,就要去背起陈平安,去府邸雅舍休息,裴钱如临大敌,赶忙护在陈平安身边,问道:“你要干嘛?”
水神娘娘白眼道:“难不成要他在这儿睡到日上三竿?总得有张舒服的大床躺着吧,不然我碧游府还谈什么待客之道。”
裴钱哦了一声,叮嘱道:“那你小心些,别吵醒了我爹。”
同时裴钱还小心翼翼将那只养剑葫,重新悬挂在了陈平安腰边。
要是弄丢了这只酒壶,她估计自己不被陈平安打死,也会骂死。
没办法,在陈平安心中,就数她最不值钱了。
水神娘娘没跟小闺女计较称呼,她自然一眼看出,陈小夫子跟小姑娘绝对没血缘关系,至于为何一大一小会一起结伴游历江湖,估计就是缘分吧。缘聚缘散,缘来缘去,最是妙不可言,就像今夜到今晨,谁能想象,初次莅临碧游府的陈平安,就带给她如此之大的机缘?需知神道一途,几乎是只能靠着日积月累的香火熏陶,比起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更难精进,试想一下,山水神灵进阶,除了朝廷敕封、皇帝下旨,以一国气运换取某位神祇的神位登高之外,就只能一点一滴,收取祠庙内善男信女、心诚香客们一钱、一两、一斤的香火精华。
婢女赶紧摇头道:“没有没有,真的没有。”
陈平安冷笑道:“说不定就是知道这点,所以才说愿意还钱吧?”
凡此种种,这位水神娘娘始终不得解惑。
水神娘娘一步就来到了碧游府大门外,抬头看着那匾额,怔怔出神。
裴钱乐了,“你方才吓唬我呢。”
卢白象皱了皱眉头。
水神娘娘动作轻柔,背起了这个天底下酒品第一好的年轻人,他并不重,她也没有运用神通,缩地成寸直接去往小院,而是背着陈平安,一步步走去,这对于急性子的埋河水神来说,是破天荒的耐心了。她很好奇,这么个年轻人,肚子里怎么就装有那么大的学问。怎么就能够被文圣老爷和齐静春视为文脉继承人,那会儿,他应该还是个少年吧?
背后的裴钱始终呜呜咽咽。
裴钱突然怒道:“你这水神娘娘,真是坏心眼,恩将仇报!你是不是故意坑害我,一门心思想要陈平安瞅见我犯了大错,把我赶出家门,你好趁机当好人收留我,要我在这碧游府给你当个端茶送水的小丫鬟?”
那位至死也虔诚的庙祝,其实不是一开始便是世俗眼中的好人,她年轻时候,男人是行商,经常出门在外,她耐不住寂寞,便勾搭了别的男人,事情败露后,更是勾结野汉子害死了丈夫,之后成功改嫁,还霸占了所有前夫家产,欺凌前夫,快活了几年后,因恶缘而聚,由恶报而散,一次踏春郊游,被见异思迁的男人,打得半死,丢入埋河水中。
婢女萱退去后,水神娘娘说得开门见山,沉声道:“陈平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比天大的恩德,我得拿出点什么给你,不然愧疚难安。我想了一下,碧游府并无能够让你瞧得上眼的物件,我自己炼化的那些兵器,品相是还凑合,只是两件法宝,都是我的本命物,给不得你,其余兵器,品秩又不够。话说回来,便是一股脑都给了你,还是不够报恩,所以我想要将祠庙外那块祈雨碑上的仙家炼化口诀赠予你。”
小女孩脑袋抵住陈平安,“对不起。”
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陈平安带了怎么个小怪胎。
姚仙之和姚岭之虽然是姚家嫡系子孙,而且备受器重,可是一样没有资格跟爷爷姚镇坐在同桌,三个位置坐着的,都是跟随姚镇征战大半辈子的老卒,无关品秩高低。姚镇视为理所当然,三位百战老卒也是不觉得有何不妥。
陈平安忍住笑,“实不相瞒,我还真需要一门上乘炼器口诀。当初莫名其妙就阴神夜游了,念头一起,就直奔你们水神庙,钟魁说的机缘所在,应该就是说这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坐在最角落的道门师徒二人,尹妙峰和邵渊然对视一眼,并未就此言谈半句。
婢女笑逐颜开,侧身施了个万福,“公子善解人意,希望以后能够常来咱们碧游府做客。”
也是个不会撒谎的。
裴钱瞪了眼陈平安身后的女鬼,悻悻然从袖子里拿出一支兔毫小楷毛笔,然后掀起外衣,原来将一大摞宣纸贴身藏着了。
说得水神娘娘惊心动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喝了一口酒。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直白问道:“她没跟你们碧游府索要什么吧?”
姚仙之哈哈笑道:“我就说嘛,你其实心里头也相信陈公子有这份能耐的。”
她赶紧说道:“我与萱姐姐说过了,这笔和纸是我跟碧游府借的,以后肯定还钱!只是怕你不答应,我便藏了起来。”
陈平安:“嗯?”
水神娘娘本就心情舒畅,见着了裴钱这副模样,更是笑出声来,觉得自己给小瞧了的裴钱便愈发气愤,“笑什么笑,我爹是你恩人,我是他女儿,我就是你的小恩人,你放尊重些!”
只要娘娘愿意些心思,招徕各方山水神祇,埋河水神庙,定然可以一呼百应,成为名副其实的大泉水神第一!
便是姚家随从铁骑当中最没心没肺的,都觉得这位姿容绝美的背剑女子,绝非俗人,不是任何一位大泉世家公子能够拥有的扈从。
水神娘娘挠挠头,“理是这个理,可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你要是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来一句君子行事、不图回报什么的,我再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要送你,你不得不收下,最后宾主尽欢而散,多有意思。”
————
裴钱走在水神娘娘身边,一直在仰头打量着她的脸色,看这位府邸主人笑得有些古怪,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该不会是喜欢我爹了吧?”
水神娘娘终于咀嚼出一些苗头。
小女孩伤心欲绝,“你说得对,我就是个赔钱货。”
裴钱一脸茫然。
但是两人心湖之间,各有嗓音响起。
裴钱抱住陈平安,一下子哭了起来。
裴钱冷哼一声,一副“你这娘们头发长见识短,我才不与你废话”的骄横表情。
不等水神娘娘给出答案,老妪就已去世。
她一直觉得完全就不是自己,过于美化自己的形容姿色了,只不过这就是山水神祇和祠庙塑像的规矩,最早的一位庙祝妇人,是溺水被她所救之后,便死心塌地,舍了俗世的富贵身份,在水神庙担任了庙祝,一做就是五十年,从一位年轻妇人,慢慢变成了白发老妪,因为没有修行资质,只是活到了八十高龄便去世,正是这位庙祝,勤勤勉勉,行走四方,帮着自己收拢信徒,年复一年开设粥铺救济百姓,弥留之际,老妪握住了水神娘娘如羊脂美玉的纤手,沙哑笑道娘娘还是这般好看,金身神像还是匠人手艺不精,不及娘娘容颜万一,是她这位庙祝当得差了。最后老妪泪眼婆娑,询问水神娘娘一句话,四个字而已,“可曾消了?”
水神娘娘没来由想起了当初裴钱捧水而至,陈平安轻轻一句,小姑娘立即就原路返回去放回那捧水精,而且好像全然顺乎本心,没有半点违逆的意思。
裴钱后仰一些,帮着擦了擦陈平安背后的眼泪和鼻涕,笑了一声,“嘿!”
卢白象望向他,朱敛摇头笑道:“莫要问我,少爷当时并未要我跟随,只说尽早返回,让我与驿馆这边打声招呼。”
裴钱抽了抽鼻子,使劲点头。
见到了裴钱,她笑脸灿烂。
水神娘娘掏出一枚玉简,“希望你记下这门道诀后,最好立即销毁,并非是我小气,碑文所载,涉及一位上古仙人的证道根本,机缘大,因果也大,轻易外传,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承载不住,反而是祸事。”
陈平安脑海中,想起那个初次见到的矮小女子,挎刀背剑,手持一杆差不多有她两人高的铁枪,在埋河水底大战河妖的英姿,慷慨奋发。更想起了她在水神庙外露面,对他和钟魁说的言语,从头到尾,并无半点骄横,中正平和得不像是神祇,而是一位真正的读书人。
裴钱咬紧嘴唇,死活不开口,更不愿意点头。
又一步倒退跨出,瞬间来到了供奉有她金身的水神祠庙内,距离开门迎接香客还有约莫一刻钟,她大步走入主殿内。
水神娘娘摇头柔声道:“不会,我既不喜欢,也觉得配不上,如果一定要选一个世上读书人,作为相濡以沫的夫君,我啊,大概还是更喜欢那个邋遢君子,给这般男子嫁为人妇,才能过日子。陈公子这样的,难。”
不过这么一想,她觉得不对。文圣老爷,什么天才没见过,应该不会如她这么俗气。
朱敛微笑道:“怎么,不放心我?我就算有那份心思,可有那本事吗?”
仔细思量一番,才稍稍心安几分。记忆中,只说了文圣老先生的顺序,并没有太多涉及三四之争,也没有多说齐先生。不过即便如此,等会儿见着了埋河水神娘娘,还是要提醒几句,关起门来闲聊,可以言行无忌,开了门就不要再谈论此事了,不然他陈平安一走了之,早早返回了宝瓶洲,你水神娘娘却是碧游府跟祠庙金身都不可挪窝的。
那陈平安本就打算要赠书的,若是一听说还有那重宝可以换取,世间有几人,会真正在乎一个身边小女孩的意愿?
院门口那边站着一位妙龄女婢,正是昨晚领着裴钱去看影壁的府邸水鬼,她对着陈平安嫣然一笑,“陈公子,娘娘要我在这边候着,只等公子醒了,就领着去往昨夜喝酒的大厅。”
陈平安猛然惊醒,从床上坐起身后,大汗淋漓。
水神娘娘玩笑道:“行了,别想着拍马屁了,陈平安已经真的睡着了。”
水神娘娘开怀大笑起来。
拂晓时分,河畔驿馆,老将军姚镇发现陈平安没有出现吃早饭,便有些奇怪,朱敛笑呵呵解释说少爷游历未归,昨夜临时起意,要去瞻仰埋河水神庙,老将军不妨先行赶路,少爷一定会跟上的。
把杀人一事,说得跟吃饭一样,而且不是懵懂稚童喜欢故作悚然言论那种。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小女孩越说越开心。
水神娘娘愣了愣,竟是询问的口气?
安置好陈平安和鬼精鬼精的小姑娘。
之后水神娘娘便要带着两人去往埋河,依旧是运用先前的神通,将二人送往埋河上游的驿馆附近,山河千里辗转一念间,这是山水神灵最让练气士羡慕的神道术法之一,另外一个应该就是神祇只要身处自家香火祠庙,便拥有类似儒家圣人坐镇书院、真人身处道观的额外威势。
老妪心中惊讶万分,不知为何这位惫懒的水神娘娘转了性子,可到底是好事一桩,立即转身去领命传谕。
可数百年光阴,岁月悠悠,总有耐心耗尽的时候,她开始越来越少走入水神祠庙,越来越喜欢待在那座闭门谢客的碧游府,一门心思凭借那道仙人口诀,潜心炼化一件又一件兵器,以此打发枯燥乏味的神祇生涯,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内幕,是因为那门上古传承的法诀,不但可以炼器、还可炼埋河之水,更可炼人间香火,真正是一法通万法通的仙家大神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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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神娘娘淡然道:“我还有点时间,见见他们吧。庇护一方山水气运,教化辖境九十万百姓,不是我们一座水神庙可以做到的,需要同心协力。”
比如她最仰慕钦佩的文圣老爷,学问多高多大?不一样教出个崔瀺?
水神娘娘有些无奈了,小丫头果真有洞悉人心起伏的敏锐直觉?这要是有人跟她朝夕相处,得多累?
朱敛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笑着退下,与卢白象三人坐在了一张桌子上。
这一刻,陈平安别好养剑葫,弯下腰,竟然对裴钱笑了,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不愿意就算了。”
姚仙之朝姚岭之眨眨眼,努了努嘴。
裴钱略微心动,只是很快就嗤笑道:“你怎么不知道我不做坏事?我坏得很哩,我要是得了什么厉害至极的仙家宝贝,或是学了了不得的神仙术法,我见谁不顺眼,一照面就咔嚓了他们,陈平安都拦不住!不过呢,到时候陈平安打不过我的话,我会照顾一下他的面子,只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才杀杀杀,比那个姓朱的大坏蛋、老东西,还有那个名字叫‘右边’、整天板着一张臭脸的丑娘们,杀人更利索,就跟我平时饿了吃饭一样,眨眼功夫,就要陈平安再给我盛一大碗白米饭了!”
她故意让自己眼神冰冷,既有刻意掩饰,又有些泄露,笑问道:“你就这么看我?”
水神娘娘默不作声,一边背着酣睡的陈平安,一边低头打量着黝黑娇小的小女孩。
水神娘娘忍俊不禁,好不容易才憋住笑意,一本正经道:“没事,我自有贵重之物要赠送陈平安,你呢,既然是‘陈平安女儿’,我作为半个长辈,初次见面,送些东西给你,哪怕你偷偷藏着,不给陈平安发现,其实并不过分,又不算大是大非,再说了,你又不会拿去为非作歹,事后陈平安晓得了,最多骂你几句,不痛不痒的,怕什么?”
裴钱哭丧着脸道:“不许打脑袋,不许扯耳朵,其它地方随便打!”
姚仙之压低嗓音,“你说陈公子是不是遇上了不开眼的家伙,斩妖除魔大杀四方去了?你想啊,陈公子凭借一己之力,打得埋河几百里妖魔,一个个鬼哭狼嚎,这幅画面,是不是贼有英雄气概?”
见卢白象不愿与自己说话,朱敛笑意更浓。
不过昨夜那顿百年陈酿水酒,喝过之后,此时神清气爽,既是客栈大战后身子骨痊愈得差不多,更有心境上的轻松自如,就像一间老屋子,积攒了太多杂七杂八的物件,哪怕主人都视为宝贝,可若是哪天收拾齐整了,再一眼望去,肯定会更加顺眼。
随后她笑望向裴钱,“除了报答陈平安,我同样再送你一件好东西,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一等一的罕见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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