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神娘娘心中了然。

果然这才是文圣老爷的嫡传弟子！

陈平安思考很久，“老先生是送我一本儒家入门书籍，却不是他的著作。”

陈平安笑着快步走去，问道：“我带来的那个小丫头？”

陈平安问道：“就没什么想要说的？”

他们来到埋河水畔，陈平安背着裴钱往水中一跳。

陈平安没好气道：“别把鼻涕擦我身上。”

水神娘娘点点头，“没问题，你们安心睡两个时辰，到时候我像昨夜那样，一下子就将你们送到了埋河上游。”

这个拥有金形天姿的小姑娘，来头绝对不小，而且几乎不用奢望驾驭此人的心性。

将陈平安送到碧游府一栋最雅致的独栋小院，院门房门皆自行打开，把他放在被褥华贵的床榻上，裴钱嚷着让开让开，帮着陈平安脱了靴子，再盖好被子，这才一屁股坐在床边，瞪着水神娘娘，后者笑道：“你有你睡觉的地儿，我这就带你去。”

先前她结成金丹境，天生异象，使得门外数百香客们纳头便拜，心诚至极，她在远处碧游府内，亦是心生感应，对于神道香火，略有所悟。

两人一女鬼到了大厅，水神娘娘等候已久。

裴钱立即醒悟，对着婢女鞠躬致谢。

水神娘娘哀叹一声，看了眼陈平安，又看了眼裴钱，扼腕痛惜道：“只好如此了。”

裴钱将信将疑，回头看了眼陈平安，这才起身，笑嘻嘻道：“那带我去眯一会儿，困死我了。不过千万记得我爹醒了，就立即跟我打招呼，我们还要着急赶路呢，说好了天亮之后跟上大队伍的，我爹向来说话算数。”

水神娘娘脚步轻缓，轻声问道：“不然我送你一份谢礼？”

裴钱犹豫了一下，大致说了一下姚家队伍的情况。

邵渊然点了点头。他眼角余光瞥了眼重新戴上帷帽的姚氏女子，不再说什么。

水神娘娘笑着挥手。

瞥了眼床底下的那双靴子，愣了一下，竟是靴尖朝里摆放的，陈平安摇摇头，好嘛，生怕我不知道是你帮忙脱的靴子？真是一身的机灵劲儿，为何就不愿意多在读书上边？

渐行渐远。

这才被那会儿才是埋河一座淫祠小小水神的她救起。

水神娘娘大概是不愿太快分别，带着他们步行走向碧游府大门那边。

陈平安伸手过去。

自那位初代庙祝女子死后，埋河水神庙已经换了一位又一位，可她始终都没有什么感情，来来往往，生生死死，就只是那样了。

晨曦从窗户洒入地面的主殿内，水神娘娘收回视线，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姚岭之问道：“做什么？”

水神娘娘转头看了眼气鼓鼓的小丫头，笑道：“呦呵，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要喜欢陈平安，才算不眼瞎？”

尹妙峰答道：“说不定。照理来说，不太可能，毕竟那位水神娘娘引来的天地感应，是结成金丹的大气象，君子钟魁都未必有此能耐，可以帮助她一二。只是这位来历不明的陈公子，实在是不可以常理揣度，我们无需理会，只要不是横生枝节，我们就已经可以向大泉刘氏交差了。碧游府升不升宫，都有一位书院君子兜着，已是万幸，如今埋河水神靠自己的本事进阶，我们昨夜登门拜访那一趟，其实也可以拿出来说道说道，沾沾光，说不定为师可以帮你要到一份好处。”

姚岭之说道：“我是觉得埋河没那么多鬼魅，毕竟有座水神庙压着呢。”

水神娘娘满脸惊喜，“只要是过了文圣老爷手的书本，就成！我可不傻，书中必有大道真意！”

此时此刻，独自一人的水神娘娘，好似在与一位故人对话，笑道：“听说蜃景城有两户人家最擅长塑造神像，张家样号称面短而艳，更添风采。曹家样被誉为衣服飘举，飘然欲仙。你觉得哪个更适合我一些？你会更喜欢哪一家的匠人？”

临近大门，她突然问道：“陈平安，你有没有文圣老爷的著作典籍？最好是文圣老爷亲自送你的那种。你放心，我不会堂而皇之供奉在水神庙，那也太不知死活了，我就是偷偷藏在碧游府中，与我私自刻下的那块牌位放在一起，这既是我的一个最大心愿，更是我的功利心使然，如今我神道跨出了一大步，修为暴涨，但是从今往后，更需要真正将文圣老爷的道德学问，将死书给读活了，直觉告诉我，一旦成功，我还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说不定连大泉王朝的五岳正神祠，都要不如我座埋河水神庙。”

原本以为那个名叫裴钱的小姑娘，既然有缘来此，资质又如此好，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裴钱可以继承自己的神位与这份无上道诀，只可惜事实好像并非如此，那就只能再等了，神位传承，与练气士收徒如出一辙，从来不是小事。一着不慎，不但弟子遭灾，师父也会被牵连得身死道消，要么就是教出一个养不熟的白眼狼，离经叛道，欺师灭祖。

身为埋河水神，可以凭借香火照见人心，原本她对人心丑陋深恶痛绝，甚至还会排斥那些袅袅香火，总觉得每次让人许愿灵验，自己就多一丝恶业缠身，在那之后，她心境才开始有所转变，统辖埋河水域，镇之以威，震慑恶念，同时联手数位沿河两岸的城池城隍爷，数次显灵，又对朝廷祈雨一事，不遗余力施展神通，哪怕拼着道行衰减，金身黯淡，都要争取有求必应，不管香火是善念还是贪念，最少先做到让自己问心无愧。

婢女忐忑道：“她只要了些碧游府购自市井坊间的笔纸，说是她从今天起要学习画符，还说这笔钱，她迟早会还给碧游府的。陈公子，只是些寻常笔纸，真不值钱，恳请公子别责怪小姐，不如公子就当是我送给小姐的礼物？公子不知道，我已经好些年没有与人打交道了，小姐愿意与我说话聊天，我很开心，就跟我还是活人时过年似的。”

陈平安笑道：“又没做错什么，哭什么。”

陈平安笑道：“那我就当是你送给她的，不过到时候我让她与你道声谢。”

裴钱将笔纸交给陈平安，望向那位捂嘴而笑的娇俏女鬼，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萱姐姐，你人这么好，不对，是当鬼当得这么好，应该让你当水神娘娘的。”

陈平安都不知道这家伙是怎么想的，又为何哭，对水神娘娘无奈一笑，“不好意思，但是我回到宝瓶洲后，争取帮你找一本，到时候寄给你，至于报答不报答的，用不着。”

又怕陈平安生她的气，从此更加讨厌她，可又怕陈平安点头答应了水神娘娘。

裴钱使劲摇头道：“我得替我爹守夜，防着坏人。”

大殿内神台上的那尊泥塑金身，已经恢复原样，不再神光外露，照耀埋河，神像其实与她本人相貌，只有四五分相似，而且神像女子身材婀娜，衣袖飘举，线条灵动，如神人身披天衣，满壁风动。

姚岭之横眉竖眼，“喝你的粥！”

水神娘娘变了眼神，再次仔细观察裴钱。

裴钱眼睛一亮，只是很快黯然，有气无力道：“算了吧，你自个儿送陈平安，我可不敢胡乱收礼。不然他醒了后，肯定又得嫌弃我没家教、不懂礼数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我何苦来哉？你说是不是？”

裴钱这才放心，跟着这位极其有钱的矮冬瓜女子，一起去往住处，就在附近的一座院子里，嘴上挑三拣四，满脸嫌弃，可心里头，早已羡慕得一塌糊涂。心想着以后自己有了大把银子，一定要有这么大的宅子，这么富贵气派的屋子，还要用金子银子铺地，再在屋子里贴满那些黄纸符箓。

比起之前那个大大咧咧、江湖豪气的埋河水神，今天她总算有点水神娘娘的架势了，换上了一身类似朝廷诰命夫人的锦衣华服。

邵渊然喝着一碗小米粥，以心声言语询问道：“埋河水神庙后半夜的异象，会不会跟此人有关？”

如果喜欢上了陈平安，裴钱会生气，可当听说埋河水神说不喜欢的时候，她就更生气了，脱口而出道：“你眼瞎啊！”

可是裴钱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不点头，两只小手死死攥紧衣角。

离开屋子后，陈平安站在院中，约莫是辰时的尾巴上了，姚家队伍应该早已启程，他和裴钱需要加紧赶路，不提去往驿馆的三百里埋河水路，就已经耽搁了一个多时辰。

陈平安将物件收入养剑葫内的方寸物中，瞥了眼裴钱。

隋右边无论是坐姿还是饮食，是四位“扈从”当中最有独到气韵的一个。

水神娘娘站在岸边。

庙祝老妪忐忑问道：“娘娘，咱们埋河附近的城隍爷、土地公，以及一些小河河伯，几乎都赶来给娘娘道贺了，他们晓得娘娘的脾气，不敢叨扰碧游府，都备好了重礼，在这庙外边候着呢，见还是不见？若是娘娘乏了，我可以帮着推脱一二，他们不敢说什么的。”

下一刻，她与陈平安和裴钱已经站在了三百里外的埋河水中，一人飘掠，一人踩水上岸。

水神娘娘讶异道：“不推脱一二，与我客气几句？你来我往，就更显真情了啊。”

陈平安告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他大概是跟裴钱说了些什么，哭了脸的小女孩转过头，与水神娘娘挥手告别。

见陈平安默不作声，水神娘娘停下脚步，破天荒露出哀求神色，“陈平安，求你了。”

直到一大一小身影消逝在远方。

果然，裴钱立即就退后一步，故作轻松笑道：“水神娘娘，我跟你开玩笑呢。”

陈平安无奈道：“她讨要了什么，若是太过贵重，我们不会带走，若是寻常之物，我可以付钱。”

庙祝老妪站在门口，布满皱褶的苍老脸庞上，一大把激动欣喜的老泪，委实是天大的喜讯。

直到读到了文圣老爷的道德文章，说那人性本恶、教化向善，埋河水神才幡然醒悟。

若真是少年闻道的话，那得是多好的出身，多好的天赋才行？难道是那传说中神灵转世、生而知之的天之骄子？

然后在心中对背后年轻人赞叹一声。

水神娘娘算是彻底服了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了，带着裴钱离开屋子后，好奇问道：“大队伍？怎么回事？”

裴钱笑脸尴尬，视线游移不定，就是不敢正视陈平安。

哪家少年郎，不仰慕那真豪杰。

陈平安问道：“就算你将来挣了钱，知道宝瓶洲离着桐叶洲有多远吗？以后怎么还？若是让仙家渡口帮忙寄送，那些钱，你都可以在南苑国京城买栋宅子了。你保证能挣到这么多银子？”

她嘴角翘起，眯眼而笑，大手一挥，“你不用想了，哪家口气大，开价高，就挑哪家，如今咱们可不用你愁钱了！”

姚仙之开心笑道：“今儿粥特别好喝！”

陈平安叹了口气，转头对小女孩说道：“裴钱，我让你反复读的那本书，你应该已经背熟了，不然就送给水神娘娘吧？”

姚岭之没好气道：“你还没睡醒吧你，喜欢白天做梦？”

陈平安二话不说，点了点头，便笑着伸手接过，干脆利落地收入飞剑十五当中。

水神娘娘大袖一卷，埋河水中再次出现先前朱敛所见的古怪漩涡。

婢女抿嘴而笑，小心措辞，解释道：“那位小姐起得要早一些，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醒了，然后我带着她逛了一趟碧游府，小姐活泼开朗，府上下人都很喜欢。”

水神娘娘一咬牙，说道：“我碧游府其实还有一件镇宅之宝，极其珍稀，绝不比那仙人口诀差，只要愿意赠书，我就投桃报李！”

更让水神娘娘一头雾水的一幕出现了。

水神娘娘神位登高，埋河水神祠庙众人，自然是一人得道鸡犬跟着升天了。从今往后，不但那头河妖要夹着尾巴，再不敢兴风作浪，从州城刺史府邸、郡城府再到各地县衙，恐怕都要人人换上一副更加恭敬嘴脸了，便是那个自恃恩人身份的倨傲刺史老爷，说不定以后都要对自己客气许多。

魏羡只是埋头喝粥，下筷如飞。

姚仙之挑眉道：“你觉得陈公子做不到？”

陈平安气笑道：“瞎说什么。以后记得好好读书，要用心。”

姚镇大笑着说这家伙真是不仗义，早知如此，昨晚就该拉着他一起去的，耽搁一两天行程算什么。

陈平安气笑道：“把笔纸给我收起来，这位姐姐方才说了，是她当做离别礼物送给你的。”

她收起笑意后，脸色肃穆，向着陈平安离去的方向，作揖到底。

果然闻道有先后。

昨夜坐而论道，今天起而行之，是谓知行合一。

陈平安真乃夫子也，真先生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