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山巅的书院君子王颀,在耐心等待陈平安的破绽,陈平安何尝不是在寻找一线机会,以符镇杀或是一剑斩杀阵中壮汉。
不敢现出真身的埋河水妖冲杀而来,已经不足百步。
当陈平安铺开隋右边那幅本命画卷,丢入一颗金精铜钱。
年轻道士陷入沉思。
年轻道士一跺脚,悔恨不已。
本就残缺不全的魂魄从那副精心挑选的皮囊中飘荡而出,被老道人伸手掐住脖子,而“太平山年轻道士”的身躯则瘫软在地,又跟白猿如出一辙,凭空消失。
陈平安在前边依然缓缓而行,只是淡然道:“你会死的。你真想死的话,在你死前,我还有话要说给你听。”
隋右边死死盯住佝偻老人,“朱敛,你为何不早说?!”
树枝上再无王颀的身影,陈平安站在书院君子的位置上,一抖肩,法袍金醴激荡起一阵涟漪,将那些嵌入金色法袍的雨滴,全部弹开。
与陈平安心意相通的初一和十五,改变原先策略,划出两条流萤,分别刺入埋河水妖灯笼大小的眼眸中。
这头水妖双眸雪白一片,虬结肌肉开始极度扭曲。
尚未灵气殆尽的铁骑绕城符便跟着拉开距离。
年轻道士心头大震。
玉圭宗掌握那座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面如冠玉,仅就相貌而言,比他的独子姜北海还要年轻英俊,此刻他满脸笑容,显然给海上那名剑修宰了大妖,让那桐叶宗祖师算盘落空,他心情极好,毕竟他可没有携带杀力巨大的宗门仙兵。为了好朋友陆舫的剑道,他偷偷去了趟藕福地,等于是在桐叶洲消失了一甲子,玉圭宗内部,怨言不少。所以才将他推了出来,又想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这位姜氏家主可不就要消极怠工?
老道人笑问道:“心想事成,开不开心?”
所以宋茅一时间不知如何言语。
心中腹诽不已。
他转过头,对三人吩咐道:“黄尚你去湖山派,能够从俞真意手上学到多少本事,看你自己的造化。”
种秋点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拭目以待,还是希望你不要毫无顾忌,哪怕你是陈平安的朋友。”
在整个桐叶宗都威名赫赫的老祖师爷,说了一番暗藏杀机的话语,“这头大妖最好是留着性命带回桐叶宗,说不定能问出更大的阴谋来,你见大妖身受重创,一剑杀了,就断了线索,我们还如何顺藤摸瓜、找出幕后主使?不然我们三人,何必追杀如此之远?好巧不巧,桐叶宗西海如此广袤,你就刚好出现在大妖逃亡路线上?”
三张金黄符箓本体燃烧殆尽后,身形犹在空中的壮汉惊讶发现,虚无缥缈的三符,开始远远围绕着他疾速旋转,壮汉气沉丹田,使了个千斤坠,匆忙落地之际,三张符箓之中分别有一名白马银甲的虚幻骑将,持矛冲杀而出。
朱敛拒绝了陈平安递来的瓷瓶,说这点伤势,拿来开筋动骨最合适不过,不用浪费少爷的灵丹妙药。
奄奄一息的埋河水妖,再也无法驾驭身躯下已成溪涧规模的雨水,血水与雨水一起渗入泥土。
年轻道士心思急转,默默推演,嘴上问道:“白猿已经不在,老前辈不如开门见山,想要我做什么?”
很快山上甲士就开始撤退下山。
姜尚真无奈苦笑,不再说话。
宋茅毫不犹豫道:“可以!不管接不接得住,桐叶宗和玉圭宗的人都在场,会传讯我太平山,是我宋茅技不如人,即便死在此处,太平山绝不怨恨前辈!”
老道人突然说了一句用意极深的话语,“其实你们这些两座天下的晚辈,如果生得更早一些,然后能够侥幸活到今天,很多都可以不差的。”
这一幕看得年轻道士不得不中止思绪,苦笑不已。
隋右边猛然起身,杀气暴涨,却发现那把痴心剑,陈平安拿走后一直没有交还给她。
埋河水妖却被那三张古怪符箓给纠缠得心烦不已,怎的符胆灵气蕴含而出的骑将,就打杀不绝了?这都是被他打碎为灵气四散的第几骑了?一百五十,两百?
每当壮汉转移战场,三才兵符的三张符箓就随之飘荡,始终保持原先距离。
陈平安只说了一句,“辛苦了。”
老道人将那颗雷电收入袖中,轻声道:“老秀才很看不起的诸子百家之一,其中有个人,却为这世道泄露了一句最大的天机。”
壮汉如困战阵中央,仍是毫不畏惧,出拳如虹,一次次打杀那些策马冲出符箓的骑将。
当初在碧游府,钟魁借了那支小雪锥,作为报答,写了总计六张符箓给陈平安,其中三张符纸是他自己的,写了三张符箓可结阵的三才兵符,又称“铁骑绕城符”,画符之前,钟魁一口浩然气,笔下有披挂银甲、身骑白马的百余骑武将,那一大串米粒大小的骑军,在符纸上冲锋而出,最终排兵布阵,策马而停,变做了一笔一划的符箓图案。
陈平安仍是没有回头,跨过门槛,“一炷香内,你不出门找我,我就把画卷烧了,你欠我的两颗金精铜钱,可以不用还。”
不管了。
庙内隋右边眼神冰冷。
山巅王颀显然看出了埋河水妖的打算,怒喝道:“不可!”
裴钱这才点头笑道:“老魏,这诗比前边好多了,我都听得懂哩。”
俞真意御剑悬停在极高处,天上大风吹拂得一身道袍猎猎作响,轻声道:“风雨欲来。”
大雨依旧,暂时还没有变小的迹象。
桐叶宗掌管宗门戒律、以及谱牒的一位祖师爷,脸色阴晴不定。
年轻道士眼神炙热,“恳请老前辈为晚辈解惑!”
桐叶洲西海上,那头现出真身逃命的大妖,莫名其妙就给人一剑当场斩杀,大如山峰的整颗脑袋,在一根丝线切割过后,齐齐整整坠入海中,长如山脉的尸体倒还是漂浮海上,起起伏伏。
山头颤抖。
老道人转过头,眼神冷漠,“你一个妖族,口口声声喊我前辈,自称晚辈?骂我是老畜生不成?”
姜氏家主脸上笑容立即僵硬起来,抱拳赔罪道:“多有失礼,还望剑仙前辈恕罪。”
姜尚真在心中迅速一番权衡,笑道:“我刚好知道。”
原来那名剑修已经转瞬而返,瞥了眼老修士,却是给姓姜的撂下一句话,“这头大妖的妖丹归你了。”
不给年轻道士任何机会。
陈平安接过裴钱的饭碗和筷子,开始吃今晚的第二碗米饭,马屁精裴钱还蹲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一小坛子腌菜,陈平安环顾四周,笑问道:“你们到了这座陌生天下,有什么想法吗?”
一条衔珠蛟龙吐出雷电宝珠后,就会自动涣散消失。
陈平安认出了这头大妖的身份,正是埋河水底与水神娘娘厮杀的黄鳝大妖。
不远处站着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正是曹晴朗眼中的种夫子,今天不是顽劣贪睡的学塾蒙童们迟到,反而是这位不苟言笑的老夫子自己迟到了。
老修士硬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话语咽回肚子。
陈平安点头道:“说说看。”
那剑修压下满身剑气些许,作为自己不再出剑的表态。
魏羡点点头,“这话是南苑国文人送我的诗句,要是我自己吟诗的话,应该是……大雨哗哗下,柴米都涨价。板凳当柴烧,吓得床儿怕。”
既恨朱敛,更恨陈平安,无法抑制。
铁骑持矛,一次次刺入鳝妖身躯之中,任由埋河水妖身躯将自己一扫而散,身形与灵气一同消散重归天地间。
埋河水妖刚刚以为到了自己施展神通的时候,不曾想头顶出现了五条隐隐蕴含天威的蛟龙,心神微微凝滞之后,发出震天响的一声咆哮嘶吼,开始剧烈挣扎,想要挣脱铁骑绕城符的围困,尽可能少挨几颗“雷电珠子”。
裴钱翻了个大白眼。
一剑过后。
之后陈平安自掏腰包,拿出两张金色材质符纸,和一张圣人文稿的青色符纸,钟魁苦兮兮按照陈平安的要求,分别写了龙虎山天师府的五雷正法符,上山下水防止鬼打墙的破障符,以及最后一张品秩、威势远远超出井字符的镇剑符,被钟魁誉为“投袂剑起,九洲海沸”。
啪一声,陆台打开素雅竹扇,轻轻扇动清风细雨,笑眯眯道:“有没有想过六十年后,去看看外边的风光?”
而天地间的这场大雨,仿佛瞬间全部被君子王颀驾驭,一滴滴改变了降落轨迹,千万滴雨珠,悉数激射向陈平安。
陈平安手中枯枝化作齑粉。
靠着那顶芙蓉冠稳固魂魄的大妖,艰难道:“是名家那位开山鼻祖不算最著名的学问之一,我在各家书籍上见过许多次,只是不曾认真思量。”
破庙内,气氛古怪。
又是一剑。
那位吃过大苦头的老祖师爷,大致晓得了这个剑修的脾气,那真是比太平山老天君还火爆,哪敢傻乎乎亮出那件宗门重器,用屁股想都知道那剑修不会罢休,万一来一句“既然拿都拿出来了,别浪费了,干脆互换一招,试试斤两”,那自己到底是接还是不接?不接招,玉圭宗和太平山的人都在旁边看着,接了,接住对方一剑倒还好,接不住,难不成与跟那头毙命大妖陪葬?
刹那之间,已无仙剑可背的太平山白猿,在锁龙台上消逝不见。
剑修点点头,不以为然道:“小小福地的天下第一……还算凑合吧。”
陆台笑望向国师种秋,“我与陈平安是朋友,种国师的风采,我已经亲眼领略过,所以我选择落在南苑国扎根。”
剑修就已经问道:“你不拿出来,怎么接得住我第二剑?”
剑修说道:“大妖尸体你们只管拿走。”
剑修就此远去。
老道人说道:“你如果是人,在浩然天下当个纵横家,前途是不错的,当个阴阳家嘛,资质不太行。”
不服。
剑修左右,再次就此远离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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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修一剑劈退老修士,滚那么远去,总算不碍眼了,转头对另外一人问道:“热闹好看吗?”
年轻道士苦涩道:“很是意外了。”
陆台不以为意,转头看着宅门,经过一年的风吹日晒,张贴的门神已经略显老旧,自言自语道:“快过年啦,门神得换,春联得贴,还要请几个顺眼些的漂亮丫头当丫鬟,不然先去趟春潮宫,跟那簪郎周仕讨要几个?”
陈平安没有任何停手的念头,
裴钱见机不妙,觉得大概是志向不够大,瞥见脚边的行山杖,赶紧补充道:“要不……再加一个戳最大的马蜂窝?!”
玉圭宗姜氏家主脸上笑意不变,他是从来不嫌热闹大的。
一条蛟龙张开大嘴,一颗雪白雷珠激射而出,砸入埋河水妖头颅。
水妖哪里还管这些,大地蓦然震颤,现出巨大真身,一双眼眸大如灯笼,身躯长达百丈,头颅就搁在原先“壮汉”立足之地。
观道观观主,那个据说是谁都找不到的东海老道人。
姜尚真幸灾乐祸道:“就是如何?”
曹晴朗看不太清楚那位公子哥。
一道青色长虹从别处山顶落在这座山头的树干上,以心声请求陈平安,“你我双方就此收手,我让刘琮立即带兵离开,如何?”
这就是差距了。
双指捻着那张钟魁说是“五龙衔珠”的龙虎山正法符箓,灌入真气后,丢向埋河水妖头顶。
宋茅愕然不知何解。
一行四人走在街上,为首那个年轻人,雌雄莫辨,很是俊美,大冬天手持折扇,没有打开,轻轻敲打手心,落在南苑国百姓眼中,若非实在长得好看,不然就真是附庸风雅的大俗人一个了。
他在桐叶洲的谋划,哪怕提早-泄露,仍可算是成了一半,因祸得福也说不定。
陈平安缓缓道:“应该是说每死一次,我用一颗金精铜钱将你们从画卷再度请出后,你们未来的最高武道成就,就会从传说中的武道十一境‘武神境’,跌落到第十境。吃了两颗,就只能成为九境宗师,所谓的山巅境,一般世俗武夫眼中的武道止境。”
如今三人都是陆台的记名弟子。
后者却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作为保留一身修为、以真身和完整魂魄落在藕福地的谪仙人,陆台等于一落地,就跻身了最新的天下十人之列。
两人再次坐在火堆旁。
隋右边这才面无表情地走出破庙,快步跟上那个走在山路间的背影。
下一刻,老修士觉得自己真是祖坟冒青烟了。
那瞧着不过是位中年男子的陌生剑修,淡然道:“那就干啊。”
依旧有铁骑向这头河妖冲锋而去。
小心翼翼回到两人身边的桐叶宗老修士,冷哼一声,“此人剑术是高,就是……”
不止是身躯剧痛而晃动,河妖的魂魄与金丹都一起颤抖起来。
年轻道士转过身,笑着跟在东海观道的老道人身后,步步登高,“谢老前辈法外开恩。”
他左右可懒得给谁当什么护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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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敛笑呵呵道:“明白了,感谢少爷为老奴解惑。”
这一路衔尾追杀大妖,只有宋茅倾力而为,全然不顾自身性命之忧,恨不得与那头大妖同归于尽,只是宋茅虽是太平山名义上的第一把交椅,修为却不算太高,此次下山,因为山门井狱变故,又不敢携带其中一把护山仙剑,所以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至于这位桐叶洲仙家执牛耳者的桐叶宗祖师爷,则是不愿拼着修为受损击杀大妖,一头跌了境仍是十一境的大妖,真身巨大且尤为坚韧,哪里是好对付的,大局已定,这头畜牲必然逃不出三人视野,钝刀子割肉,慢慢来就是,急什么。
四人走在一条大街上,年轻人左右张望,啧啧称奇。
壮汉厉色道:“去死!”
老道人转过头,微笑道:“那把‘当年遗物’的狭刀停雪,上边的禁制,我已经抹掉,你会不会介意?”
重返蛮荒天下后,最少不用被放逐到那片山脉中去了,给一个瞎子当苦力,年复一年搬动一座座山岳,放在这里搁在那边的,别人觉得好玩,身处其中的大妖,有哪个不觉得生不如死?关键是不知怎么回事,蛮荒天下的那些霸主,似乎从未想过要联手将这颗大钉子拔出,丢到剑气长城那边去。
藕福地的南苑国京师,便下了一场小雨。
桐叶洲那条破碎龙脉中的别宫中,白猿看到了一位身穿道袍的高大老人。
那位老神仙脸色剧变,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赶紧祭出一件炼化千年的本命法宝,是一口得自一座破碎洞天的上古礼乐大钟,钟为八音之首,这口炼化后高不过一臂的青铜古钟,悬在桐叶宗祖师爷的头顶,古钟法相高达十数丈,将老人笼罩其中,古钟外壁篆刻有一篇上古儒家功德圣人的铭文,此刻大如拳头文字迅速流转,老人屹立其中,可谓宝相庄严。
姜尚真抱拳笑道:“晚辈知道如何做。”
陈平安点点头。
年轻道士恍然道:“是那把小丫头随手撑在手中的油纸伞?”
可是在浩然天下修行了这么久,一身皮囊又属于极佳,所以最终仍是跻身了十二境仙人境。
是真怕了那家伙的出剑,太不讲理了。
最后两条蛟龙自然而然,就毫不犹豫地吐出蕴含天地万法之首的最正雷法宝珠。
年轻道士笑容尴尬。
宋茅已经来不及当个和事佬。
老道人走到锁龙台上,瞥了眼如临大敌的白猿,点点头,“小畜生还算有点意思,我便顺势而为好了,记得在藕福地,拿出你的那门背剑术。”
只是源源不断的骑将冲出符箓,不多不少,一次三骑,无声无息。
老道人有些失望,“我已经给了你机会,你一个真身巅峰、距离十三境只差毫厘的大妖,却连一个陈平安都不敢杀,所以错过了一桩天大机缘。当初剑气长城陈清都,借了陈平安一把佩剑,为的就是将某些因果转嫁到陈平安的肩上。你要是杀了他,你与蛮荒天下有大功德,我呢,也可以趁机将陈平安收入道观之中,既可以气死那个老秀才,也可以让自己蒲团的位置抬高一大步。”
从头到尾,剑修就说了这么两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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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钱惊讶啊了一声,羞赧道:“我读书还不多,如今还不会作诗呢。”
就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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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羡板着脸道:“小小年纪,就有如此王霸之志。”
裴钱向那老魏咧嘴而笑,伸出大拇指,“还是老魏你上道!很有眼光哩,难怪能当个皇帝老爷,唉,就是如今穷了些。”
陈平安摇了摇头,然后也跟着笑了起来。
破庙外边,雨停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