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璨问道：“我娘亲这趟返回泥瓶巷，安稳吗？”

陈平安如今应付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里别扭，言语不自然。

就在马背上。

大概一位真正的剑客，都会是这样，宴席之上，也会尽情饮酒，宴席散去，依旧大道独行。

田湖君除了一开始打招呼，没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审时度势，还是心怀愧疚，总之没有出现。

当时郡城那边，竟然有个刚刚举家从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书生，听说家世很大，只是落魄了两代人，已经远远不如从前了，就连郡城那边的石毫国本土官员，都不当回事，这户人家，死活不愿意张贴大骊门神。

后半夜，陈平安轻轻敲门。

陈平安已经点头，打趣道：“看来是酒没喝到位，才会说这些话，不然除了第一句话，其余后边的，你都不用跟我讲。”

一宿没睡。

陈平安瞬间黑着脸，一巴掌使劲拍在顾璨脑袋上。

但是这里边的曲折内幕，还躲在重重幕后。

例如为书简湖制定一些新的规矩，例如在书简湖占据一座岛屿，专门为鬼物阴灵，打造一个与世无争、又有自保之力的山头门派。

陈平安已经转移话题，“春庭府如何处置？”

关翳然望着那个消瘦背影，便记起了那张消瘦凹陷的脸颊。

许多阴物鬼魅的遗愿，原本在陈先生这边，行得通。极有可能一见到顾璨本人，就会当场反悔，甚至心中愤恨加剧，不少阴物都有可能直接变成彻底失去灵智的厉鬼，到时候就又要白白挥霍陈先生的符箓了。

没来由，关翳然觉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觉得那个朋友，其实有些潇洒。

灯下黑，真是怎么都没有想到。

陈平安说道：“可以一起离开，书简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陈平安背对着田湖君，眺望湖景，神游万里。

朱弦府的新门房，是位春庭府那边的婢女，见着了陈平安，特别热络，要知道这儿可是那个红酥的“发迹之地”，就因为攀附上了陈先生，才能够在春庭府当了个日子清闲的小头目，陈平安对那位女子也客客气气，但就是这样了。多聊，又能聊什么。偌大一座青峡岛，有几个红酥？一个而已。

在春庭府那边，妇人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如遭雷击，如闻天大的噩耗。

骂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终始终连同他在内，一兵一卒，无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话都没有撂。

马笃宜难得在曾掖这边吃瘪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脚。

关翳然知晓后，亲自写信给苏高山，询问能否破例，准许这户人家不张贴大骊袁曹门神。

于是气呼呼的虞山房就亲自带兵登门，结果瞧见了至今难忘的一幕。

其实关翳然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毕竟大骊规矩铁律，无人胆敢越界过线一步。

朱弦府鬼修马远致，瞧见了陈平安越来越不人不鬼的尊荣后，特别开心，没办法，在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来，涉及到他跟长公主殿下刘重润的婚姻大事，必须要对陈平安这种年轻汉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陈平安没喝着自己的喜酒，反而是他收到了什么陈平安、刘重润喜结连理的喜帖。

到了池水城，关翳然亲自迎接，与下船后的陈平安相谈甚欢，这让待在顶楼船舱内的田湖君，有些讶异。

只不过如此一来，许多谋划，就又只能静观其变，说不定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个无疾而终。

屋内只有顾璨。

已经离开池水城的陈平安，当然猜不出关翳然会想得那么多，那么远。

能够带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积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钱，还能够拣选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画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额。更能够从青峡岛密库房由着她亲自挑选灵器十件，法宝一件。

顾璨与陈平安离别之情，说道：“放心，我会很快赶回来，说不定你可以比预期更早一些，离开书简湖，然后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顾璨嬉皮笑脸道：“玩笑话，别当真。”

渡船缓缓升空。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陈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当是为你升官，到时候再请你喝一顿庆功酒。”

关翳然双手抱住后脑勺，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些人，也要理解啊，毕竟有些还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更多的，还是削尖了脑袋，用教养、家风和骨气这些虚的，换来实打实的银子，他们当中，真的会有人爬得老高老高。不过呢，最少我关翳然这张酒桌，他们就别想上桌喝酒了。为了将来能够少接触这些家伙，我也该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轮到我必须给他们敬酒，岂不是完蛋。到时候糟践的，除了自个儿，和整个关氏家族，还有那么多一起喝过酒的朋友啊。”

马笃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关翳然眯眼而笑，举起酒碗，“这儿，就你我算是半个读书人，虞山房这帮糙汉武夫，晓得个屁，来来来，就我们俩走一个。”

曾掖怯生生道：“马姑娘，你还怎么死啊。”

之后妇人就是好似蚂蚁搬家，斗志昂然，焕发出一种类似当年在泥瓶巷燕子衔泥、添补家用的光彩。

结果虞山房犹豫了半天，就是轻轻一拳“摸”在关翳然肩头，然后嘿嘿笑着，变拳为掌，轻轻擦拭一番，说关大将军最小肚鸡肠了，杀敌的本事不大，记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关翳然笑着点头。

曾掖没好意思收下，怎么都不答应，马笃宜是个不跟陈先生半点虚情假意的，还询问能不能把曾掖那颗也一并给她。

一旬过后，池水城飞剑传讯青峡岛，关翳然告诉陈平安，大将军苏高山已经亲口答应下来，顾璨之母，能够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龙泉郡，但是不许携带太多神仙钱、或是青峡岛密库珍宝，同时作为交换，陈平安必须交出大骊太平无事牌，归还大骊，并且在礼部衙门那边销档，等于彻底失去了大骊头等修士的护身符，以后再想要获得一块，就得靠功勋换取。

关翳然说道：“不过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壮着胆子多写一封信给大将军，斗胆催促一番。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夸，而是现在我还后怕不已，你是不晓得咱们大将军的脾气，我当年最早的老伍长，如今也算是个实权将军了，加上我当下的顶头上司，平日里对咱们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见女婿似的，怎么看怎么不顺眼，结果等他们自己见着了大将军，一个个跟耗子见着了猫，一个比一个会溜须拍马，都不带脸红的，所以我必须跟你讨要一两壶酒喝，压压惊。”

虞山房当下说起的时候，还是唏嘘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因为是顾璨。

这天黄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胆子停靠渡口，只是当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边的那面旗帜后，便恍然。

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运，真坐上了某张酒桌，也是只会低头哈腰，一次次主动敬酒，起身碰杯之时，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田湖君看着那个憔悴男子的笑意，心头微微涟漪，只是没有深思。

关翳然最后靠着椅子，望向陈平安，说道：“我觉得这样的读书人，可以多一些，陈平安，你觉得呢？”

陈平安摇摇头：“我最怕的事情都发生了，也面对了，就很难再去失望了。”

陈平安想着，不知道家乡那边，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还好吗？

陈平安当晚让曾掖从大书箱里边搬出下狱阎罗殿，放在自己屋内桌上。

马笃宜逛过之后，就说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会觉得自己太穷。

顾璨陷入沉思。

一个身份云遮雾绕却足够吓人的关翳然，足够让田湖君他们重新审视一番形势了。

马笃宜也轻轻点头。

陈平安是在路上过的年。

布青袍的年轻人，缓缓走在寂静冷清的大街上。

这其中的好好坏坏，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为外人道也。

田湖君看着那张脸庞，尤其是那位账房先生的眼神，没有发现任何讥讽之意，只是仍然心中惴惴，毕竟师父刘志茂几乎全无东山再起的可能后，她的所作所为，为自己和素鳞岛尽力谋划是真，为师父和小师弟尽心……是半点没有了。

最终顾璨来山门口屋子找到陈平安，说他打算陪着娘亲走这一趟，不然还是不放心。

虞山房呸了一声，也拉拢其余袍泽，朗声道：“咱们这些边关好汉，自己走一个，别搭理这些酸秀才。”

天亮后，陈平安推门，散步去了朱弦府，门房红酥如今还在春庭府当差，不知道今年以来，随着自己的失势，府内管事婢女的碎嘴，会不会卷土重来，或是愈演愈烈，犹胜最初？不过没关系，这会儿又不一样了。想必三番两次之后，春庭府那边，也该长点记性，红酥的日子，应该不至于太过艰难。

春庭府是青峡岛仅次于横波府的灵气充沛之地，妇人一搬走，俞桧在内几乎所有人头等供奉，都开始觊觎，至于那座横波府，谁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谁都没那个本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这个当下青峡岛的话事人，也不觉得自己能够重建横波府，入主其中。

陈平安一样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陈平安忍住笑。

陈平安已经不去管这些，都是顾璨一直陪着她。

陈平安陪着顾璨一起站在船头。

田湖君笑道：“只要陈先生愿意，随时可以搬去住。”

马笃宜快步跑去开门后，陈平安示意他们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后，轻声道：“不用担心我，你们想啊，再难，能有我们最开始的时候难吗？”

睡去之前。

不以为苦。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对着那帮披挂铁甲的大骊精锐，一通怒骂。

曾掖和马笃宜都返回各自房间，然后马笃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两个坐在一起发呆。

关翳然虽然是当代大骊栋梁关氏家主的嫡玄孙，但是如陈平安先前所猜测那般，越是有抱负的官宦子弟，对于规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换成是顾璨来此，关翳然极有可能会让他直接吃个闭门羹，并且黄鹤之流，近期确实在关翳然这边没少吹耳旁风，用心险恶却也算不得如何高明，关翳然一眼看穿，需知关氏可是大骊官场两百年来的中流砥柱，对于这一套，实在是见得太多，关翳然甚至会觉得黄鹤之流，还是不够聪明，哪怕可以用一个顾璨换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关翳然这条线，是别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黄鹤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过诱人，可能想不到，因为根本无法想象关翳然的家世之深厚，关翳然也从未对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稍稍稳定心神之后，看到陈平安和顾璨默契地都不说话，妇人似乎认命，便询问陈平安，顾璨怎么办，还说如果顾璨不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话，她就死也不会离开青峡岛。

曾掖是纯粹害怕顾璨。

当时身边众人都觉得关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来不小的麻烦，即便是关氏，说不得也要吃一杯罚酒。

也是酒碗磕碰，响声清脆不已。

陈平安便给了曾掖和马笃宜每人一颗小暑钱，说这是新年红包。

结果苏高山一封书信寄回，将关翳然骂了个狗血喷头，说如今石毫国就是我大骊藩属，这样的读书人，不去敬重，难道去敬重韩靖灵那个龟儿子，还有黄氏那拨废物？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准许那位老先生门户之外不张贴大骊门神，一旦国师问责，他苏高山一力承担，就算吵到了王爷那边，他苏高山也要这么做，你关翳然要是有种，真有被国师记仇的那天，记得给老子在你太爷爷那边说句好话，劳烦再去国师那边说句好话，说不定可以让国师消消气嘛。

可是这种话，关翳然只能放在肚子里，觉得既然认了朋友，这点代价，就得付出，不然他关翳然当真只是贪杯，眼馋陈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几口仙家酒酿？他一个大骊庙堂砥柱的关氏未来家主，会缺这个？他缺的，只是自己认可的朋友而已。

陈平安笑着抬起酒碗，与关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没什么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个。”

但是曾经有位声名狼藉的大骊元婴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从边境返乡之时，那位神仙亲自露面，在篪儿街找到他，说想要请他喝酒，聊点事情。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不定黄鹤听说后，都会打消了请自己喝酒的念头，因为没办法与自己摆阔了。

玉圭宗。

陈平安哈哈大笑，与关翳然还有他的几位朋友，一起喝了顿酒，酒都是陈平安出的，他们这帮穷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几碟子佐酒小菜，由于有规矩在，坐拥金山银山，谁都没敢大鱼大肉，也就只能沾关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个冤大头，就使劲薅羊毛，一点不手软，一个名为虞山房的青壮汉子，亦是随军修士，只不过石毫国郡城那会儿，与关翳然还是品秩相当，这会儿就是下属了，汉子抱怨不已，说关翳然这个臭小白脸就是投了个好胎，他不服气。关翳然摇头晃脑，嬉皮笑脸，说着不服你来打我啊。

陈平安点头道：“苏高山也好，关翳然也罢，只要答应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实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够陪着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诚心想做，都来得及。”

不过这些内幕，就像陈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边泄露刘老成的提醒，关翳然哪怕再觉得陈平安投缘，也不会将黄鹤、素鳞岛田湖君他们这伙人，拿出来作为闲聊佐酒的谈资。

看来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为最爱跟陈先生拆台的马笃宜，会取笑陈先生呢。

但是当高大少年转头望去，却发现那位马姑娘，抽着鼻子，泪水盈盈。

少年不解，陈先生不就是睡觉有些呼噜声嘛，马姑娘你至于这么伤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