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奇就来到金粉坊的铺子。
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陈平安便摘下包裹,轻轻放在柜台上,一件一件东西往外搬。
小女童哭得愈发厉害。
只是一个多时辰,才一鼓作气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位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值得吗?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首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神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奇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颗小暑钱。”
陈平安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
陈平安拿过那颗神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些稀罕宝贝,定要来坊主这边抖搂抖搂。”
打算隔个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
铺子门外,一位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小男童,笑吟吟走入铺子,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颗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其余物件,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惊奇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着铜臭城挣钱了。”
“得令!”
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约莫一刻钟后,女童小鬼哭丧着脸飞奔回铺子,皱着小脸蛋,都快要急哭了,说道:“贞观姐姐,我一路悄悄跟着那个老爷爷,真的没给他发现我,跟了好久的,结果邻近女儿坊后,他拐入一条小巷,我不敢跟着太快,怕一回头就瞅见了我,结果一探头,等他离开了巷子,我再跑进去,跑出去一看,他就没影了,贞观姐姐,那老爷爷真是嗖一下就没啦,我在那条街上来回跑了好几趟,可仍是如何都找不见了……”
女鬼掌柜愠怒恼羞的脸色,这才稍稍好转几分。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十分善解人意。
不过好东西看多了,一样物件是好是坏,陈平安还算有点信心,可到底有多好,终究还是差了些火候和道行。
被她称呼为贞观的妙龄女鬼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一位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吧,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了几百年的书籍,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就真是什么破烂货了,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陈平安瞥了眼那粉彩小瓷瓶,故意流露出一抹讥讽之意,笑道:“它啊,在我这些宝贝当中,是最不值钱的,送给掌柜便是。”
女鬼见那糟老头已经要收拾包裹,这才轻轻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压住那水粉瓷瓶上边,出声道:“老仙师,不知这小瓷瓶儿,售价如何?我瞧着小巧可爱,打算自己掏钱买下。”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并不大,甚至还不如那座奈何关集市。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
她瞥了眼陈平安背着的大包裹,问道:“老仙师是要割爱卖宝?”
唐锦绣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颗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颗,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座小天地内一同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女童小鬼物双手捂脸,说到伤心处,便开始呜咽起来。
唐锦绣如释重负。
比起瞧见那巧夺天工的金头饰,还要心动几分。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
唐锦绣最后了四颗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所绘那两本牡丹,相互依偎,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神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颗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个神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
足可见陈平安先前刮地三尺的能耐,可谓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唉。”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神,阴神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遭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神。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都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那女鬼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
唐惊奇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陈平安确定它是真不值钱,大家闺秀、权贵妇人兴许喜欢,可也就卖个几十、百两银子的价钱,之所以被那女鬼掌柜独独看中,不过是一连串压价的手段之一,陈平安再不会做买卖,这点眼力劲,还是不缺的。要论心眼的多寡,城府的深浅,这位铜臭城女鬼掌柜,真能跟那书生媲美?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颗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颗雪钱。
至于画卷也好,先前金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个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
路上也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少女妇人,想必是那铜臭城在此谋生的女子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陈平安离开铺子后。
最后陈平安只是取出了包裹中的半数物件,疏疏密密,已经堆满了柜台,问道:“掌柜可有相中之物?”
妙龄女鬼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曾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她心中则冷笑不已。
捡漏和眼力一事,陈平安还是跟马笃宜还有那头书简湖老鬼物学了些皮毛。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神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颗雪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它一摆头甩尾,快速游曳离去。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粉彩瓷罐,放在柜台上,望向那妙龄女鬼,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那头戴斗笠的家伙,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妥了,便不忙往外掏东西,总算开始翻翻捡捡,取出几件稍稍正常的富贵物件。
大概是说天资平平,就应该更加勤勉修行,笨鸟先飞啊。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简直就是一天打渔一年晒网了。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六成物件没取出?”
若是能卖出个三百颗雪钱,其实都算是大赚了。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去。”
女鬼贞观有些着急,便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
这个外乡老仙师,真是个老不羞的色胚玩意儿!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颗颗雪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
唐锦绣从腰间荷包捻出一颗谷雨钱,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
就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而已,估计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府邸。
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这边,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身后那位真正的掌柜不用紧张。
那个名叫贞观的掌柜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妙龄女鬼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颗雪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吧,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约莫一盏茶后,陈平安停下此事。
唐惊奇瞥了眼那女鬼贞观,指了指她。
等到那脾气不太好的老头子离开铺子,女鬼掌柜默念了十数声,这才赶紧招手,将一个小鬼女童喊到柜台旁边,说道:“去跟着那个人,若是他转头走回咱们铺子,你就别管,若是一路走了,瞧着不像是要再回金粉坊的,你就上去跟他说,咱们铺子愿意与他好好商量价格。”
女鬼掌柜笑问道:“老仙师在咱们金粉坊,可有意外收获?”
是一颗谷雨钱,外加六颗小暑钱啊。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颗小暑钱,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也都是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颗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哀叹一声,“既然你我双方都没能拿出一眼货,只好白走一趟铜臭城了。”
女鬼掌柜既心忧又心疼,赶紧绕出柜台,蹲下身,摸着小家伙的脑袋,柔声道:“好啦好啦,又不是多大的事情,莫哭莫哭。”
唐惊奇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决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惊奇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她一颗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期间又提起那双金箸,仔细端详之后,相互敲击一番,她竖耳聆听,然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在一场盛宴之上,为了表彰宋靖的为官清廉,特意命仙家供奉打造了这双筷子,可不是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两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也没有御剑,只是徒步行走,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说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颗小暑钱,凑足一颗谷雨钱!”
陈平安黯然不语。
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万一是错的?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于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
但是陈平安在害怕,心悸不已,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自己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呼吸一口气,站起身后,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