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兰樵离去后，等到宋兰樵身影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陈平安没有立即返回宅邸，而是开始四处逛荡。

他突然停下脚步，来到窗户这边，夜幕降临，轻轻跃上船栏那边，缓缓而行。

好在裴钱还会像今天这样，一个人端着板凳坐在铺子门口，嗑着瓜子，一个人絮絮叨叨不知道说些什么，时不时抬头望向巷子尽头那边。

石柔笑了笑，不愧是一头小鱼怪。

再就是有蒙童信誓旦旦说早先亲眼见过这个小黑炭，喜欢跟街巷里边的大白鹅较劲。又有邻近骑龙巷的蒙童，说每天一大早上学的时候，裴钱就故意学公鸡打鸣，吵得很，坏得很。又有人说裴钱欺负过了大白鹅之后，又还会跟小镇最北边那只大公鸡打架，还嚷嚷着什么吃我一记趟地旋风腿，或是蹲在地上对那大公鸡出拳，是不是疯了。

周米粒嘴角抽搐，转头望向裴钱。

等到陈平安返回宅邸的时候，看到了金乌宫柳质清站在门口，少年模样，头别金簪，玉树临风。

这天裴钱飞奔出来，瞧见了怀抱着一根行山杖的周米粒，和那条趴在地上的土狗，裴钱蹲下身，一把抓住那条狗的嘴巴，一拧，“说，今儿还有没有人欺负小冬瓜？”

等到裴钱走到铺子前边，看到老厨子身边站着个双臂环胸的小丫头片子，她站在门槛上，绷着脸，跟裴钱对视。

崔东山一手负后，与两个走在一起的小丫头侧身而立，神色无奈道：“知道啦。走吧走吧。”

裴钱一双眼眸蓦然放光，黑衣小姑娘赶紧跳下门槛，有些害怕。

白衣书生返回屋子后。

这把陈平安别扭得不行，在将宋兰樵送到门口的时候，直接询问能否辞退两女。

裴钱当时在自己屋子里边一个人抄着书。

这让石柔有些揪心忧虑，就裴钱那精明劲儿，怎么可能让那些家当给雨淋坏了，可后来朱敛还是说随她。

裴钱手腕一抖，将狗头拧向另外一个方向，“不说？！想要造反？！”

在陈平安从牛角山渡口去往北俱芦洲后，一开始有朱敛盯着学塾那边，足足盯了约莫一旬光阴，裴钱总算习惯了在那边的求学生涯，再不会想着翻墙翘课。

结果一向嬉皮笑脸的朱敛竟然爆了粗口，有个屁用，就只是事情的事情吗？

这叫走路嚣张，妖魔慌张。

她倒是没觉得对方一定是个多厉害的坏人，就是瞅着脑子有毛病，个儿又高，万一他靠着力气大，打伤了自己和大师姐，都没办法讲理啊。

宋兰樵摇头笑道：“嘉木山脉别处款待客人的府邸，是有规矩约束的，不许舟子收取客人赏钱，但是到了竹海这边，随意了。陈公子若是舍得，给一颗小暑钱都行，而且绝对全是舟子的私房钱，春露圃绝对不抽成一毫一厘。”

在那之后，裴钱就再没有让人不放心的地方，乖乖去学塾听夫子们讲课，早出晚归，准时准点，然后一得闲，就在铺子这边帮着做生意，抄书，走桩，练习她的疯魔剑法，但是这种放心，反而让石柔更不放心。

裴钱手持行山杖，怒气冲冲跑出去，“老厨子你找打不是？！”

黄昏中，龙泉郡骑龙巷一间铺子门口。

陈平安笑道：“谈老祖实在是太客气了。”

周米粒立即喊道：“只要不吃鱼，什么都行！”

黑衣小姑娘皱着脸和淡淡的眉毛，歪着脑袋，使劲眯眼望向那个个儿也不算太高的小黑炭。

米粒之光。

最后裴钱和那个长得贼好看、脑子贼有问题的白衣人，几乎同时收手，都做了一个气沉丹田的动作。

春露圃有六座以春季六个节气命名的宅邸，最为清贵，有三座就位于这座竹海之中，不过其中“清明”宅邸，一般客人不太愿意入住，毕竟名字不是特别吉庆，但是造访春露圃的道家高人，却最喜好选择此宅下榻。其实每次辞春宴前后，关于这六栋宅子的归属，都是一件让春露圃祖师堂挺头疼的事情，给谁不给谁，一个不慎，就是惹来怨怼的坏事。

裴钱皱眉道：“可要小心些，这可是我师父交待给你的事情！”

宋兰樵看那女子似乎有些忐忑，笑道：“只管收下，别处那点死规矩，在竹海这边不作数。”

其实还有一栋最为殊荣的“立春”宅邸，这两天一位元婴贵客刚离开，暂时也空着，虽说很抢手，但不是不可以拿出来，让那位年轻剑仙入住，可祖师堂那边商议之后，觉得这栋宅子离着那玉莹崖实在太近，而那位金乌宫小师叔祖就待在那边汲水煮茶，还是不妥。万一真打起来，好事都要变成祸事。

辞春宴在三天后举办。

可是裴钱都没有。

裴钱扯了扯嘴角，斜眼那老厨子，“天大地大当然是师父最大，以后这小个儿矮冬瓜就交给我照顾好了。我带她顿顿吃……”

裴钱嗯了一声，“高手！可以挡得下我这套疯魔剑法六式，打遍一国江湖无敌手，绰绰有余了。”

周米粒立即站直身体，踮起脚跟，双手牢牢抓住那根行山杖。

那条土狗夹着尾巴，掉头就跑。

陈平安此次露面现身，再没有背竹箱戴斗笠，有没有手持行山杖，就连剑仙都已收起，就是腰悬养剑葫，手持一把玉竹折扇，白衣翩翩，风采照人。

那艘小舟的“撑蒿舟子”，是一位妙龄女子，小舟之上，茶具齐全，她跪坐在小舟一端，煮茶手法娴熟。

裴钱一脚踹在崔东山小腿上，“正经点，别丢我师父的脸。”

天底下的渡船管事，都是修行路上的可怜人，不是师门弃子胜似弃子，宋兰樵也不例外。除了他的恩师之外，祖师堂其余那几位长辈和供奉客卿，哪怕绝大多数明明与他宋兰樵境界相当，有些只是比他高出一个辈分，名字中将兰字变成了竹字而已，可对他是真不待见，一来同门不同脉，二来，一年到头的渡船收入，嘉木山脉出产的奇异草美木良材，神仙钱其实从来不过他的手，渡船之上，专门会有祖师堂嫡传心腹负责与各地仙家势力交接，他只是以船主的身份获取一点残羹冷炙的分红而已，一旦有了意外，祖师堂还会问责颇多，谈不上苦不堪言，反正舒心日子，是没有几天的。

宋兰樵笑呵呵道：“陈公子，你是咱们春露圃的头等贵客，当然可以如此做，只不过那两个丫头，回头定然是要吃挂落的。”

裴钱经常会坐在门口嗑瓜子，石柔知道，是想她的师父了。

日月之辉。

山上事，最讲究一个细水长流。

在商议此事的时候，一大帮原本鼻孔朝天的师门长辈和供奉们，郑重其事地询问宋兰樵意见。

周米粒瞪大眼睛，咋个回事，这一棍子横扫有点慢啊，慢得不比蚂蚁挪窝快啊。

崔东山在两个小姑娘身后，缓缓而行，望向她们，笑了笑。

裴钱重新拿起那根斜靠着肩头的行山杖，大摇大摆走到门槛附近，望向那个黑衣小姑娘的眼神，那叫一个……慈祥，伸手摸着她的小脑袋，笑眯眯道：“个儿不高哩，白长了几百年的矮冬瓜啊，没事没事，我不会瞧不起你的，我裴钱作为师父的开山大弟子，就不是那种以貌取人的人！”

吓得石柔脸色惨白。

周米粒有些迷糊，自挠头。

裴钱在放学回来的路上，给一位市井妇人拦住了，说是一定是裴钱打死了家里的白鹅，骂了一大通难听话，裴钱一开始说不是她，妇人还动了手，裴钱躲开之后，只是说不是她做的事情。到最后，裴钱就拿出了自己的一袋子私房钱，将辛苦攒下来的两粒碎银子和所有铜钱，都给了那妇人，说她可以买下这只死了的大白鹅，但是大白鹅不是她打的。

然后崔东山负后之手，轻轻抬起，双指之间，捻住一粒漆黑如墨的魂魄残余。

那条已经成精了的狗想死的心都有了。

石柔一问，裴钱闷闷不乐，站在柜台后边的凳子上，把脑袋搁在柜台上，说是前些天下大雨，两军将士们都阵亡了。

说完之后，裴钱一手手掌作刀，一手手心做砧板，手刀来回抬起放下，快得让人眼缭乱，然后嘴上还发出咄咄咄的声响，打完收工之后，气沉丹田，沉声道：“我这刀法，当世第二，只比我师父略逊一筹！”

不过到最后朱敛在门口站了半天，也只是悄悄返回了落魄山，没有做任何事情。

春露圃渡口。

崔东山扯了扯嘴角，“不好意思，遇上我崔东山，算你倒了八辈子血霉。”

周米粒立即不敢再摆出双臂环胸的姿态，皱着脸，满脸的汗水，眼珠子急转。

宋兰樵在渡口已经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但是仍然心情大好，与熟悉面孔打招呼，多了几分真诚笑意。

然后那个白衣人笑容灿烂道：“你就是周米粒吧，我叫崔东山，你可以喊我小师兄。”

周米粒有些紧张，扯了扯身边裴钱的袖子，“大师姐，谁啊？好凶的。”

周米粒怯生生道：“大师姐，没人欺负我了。”

但是第二件事，朱敛也皱起了眉头，得到石柔消息后，专程从落魄山那边跑了一趟骑龙巷。

这个时候的裴钱，石柔会瞧着比较熟悉。

两人在竹林小径中缓缓而行。

那个白衣人也点点头，“确实如此。”

随着学塾相处的日子久了，有些消息传开来，说这个黑炭丫头是个财迷，在压岁铺子那边每天都会与人做生意，帮着铺子挣钱。应该是个没爹没娘的，就跟铺子里边那个掌柜的糟老头子一起厮混。

就这样走了一夜。

两人乘坐一艘符箓小舟，去往住处，竹海绵延，翠绿幽幽，灵气充沛，令人心旷神怡。

周米粒灵机一动，用别别扭扭的大骊官话说道：“你师父让我帮忙捎话，说他很想念你唉。”

她们按例负责担任住客的暂时侍女。

宋兰樵进了这栋惊蛰宅邸，但是没多待，很快就告辞离去。

两位年轻女修随侍一旁，眼神温柔，不止是女修看待剑仙的那种仰慕，还有女子看待俊美男子的秋波流转。

陈平安笑了笑。

人比人气死人。

要是自己那个学生站在这里，估摸着这两位春露圃女修，眼中就再无什么柳剑仙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