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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5章 为何敢怒不敢言

光阴流水停滞之后。

山高水深,天寂地静。

黄师躲在深山当中,在有古松遮掩的悬崖峭壁之上,凿出了一个狭窄洞窟,刚好容纳他与大行囊,此刻凝固于光阴长河当中,大汗淋漓,一行四人访山寻宝,黄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打杀其余三人,不曾想原来他才是那个可以随便死的小人物。

那个名叫金山的邋遢汉子,躲在一处湖边芦苇荡当中,身上贴有一张驮碑符,一脸呆滞。

云上城沈震泽两位嫡传弟子,手牵着手,青筋暴起,显露出这对男女在这一刻的心神不宁。

距离这对男女不远的那位龙门境许供奉,脸色铁青,眼神又有些恍惚。

山巅众人,老真人桓云闭着眼睛,整个人尽显疲态,不知当下心念落在何方何处。

武将高陵身披甘露甲,双拳紧握,似有痛苦神色。

武峮眼神呆滞,一手捂住心口,应该是被一个又一个的意外给震撼得头脑空白了。

陈平安没有说话。

彩雀府金丹孙清也有一桩福缘,是那枚令牌咫尺物。

云上城沈震泽会怎么想?

在家乡那座青冥天下,道祖座下的白玉京三位掌教,负责轮流执掌白玉京,往往是道祖大弟子坐镇之时,天下太平,纷争不大,十分安稳。

白璧与高陵,还有那位芙蕖国皇家供奉,一起离开。

陈平安便开始考虑如何收尾了。

孙清挣扎着起身,想要再劝说弟子几句,想要告诉那个小痴儿,是自己这位彩雀府府主将她驱逐出祖师堂,不是她叛逆祖师。

他看也不看一眼那位白姐姐。

陈平安一头雾水,都不晓得自己对在哪里。

一座中土神洲的前十人。

所幸在十数里之外,那对年轻男女修士安然无恙。

陈平安揉了揉下巴,觉得是不是可以哥俩坐下来,喝个小酒儿,慢慢谈买卖。

孙道人看了眼这个年轻人,笑了笑。

物归原主之后,陈平安便赶紧说道:“借孙道长的吉言!”

年轻男子突然大笑起来,吐了口唾沫,“狗日的真人,你桓云比起那些山泽野修还要不如!”

此番劫难过后,除了孙清和柳瑰宝,武峮信不过任何外人了。

年轻男子问道:“我们可以叛离云上城,跟随老真人一起修行。”

方才孙清大致确认了那部道书和令牌的品秩,只说后者,是一件寻常上五境修士才可以拥有的至宝咫尺物。

只不过大道难测,落了个身死道消,受了白玉京那个道老二的倾力一剑。

孙道人说道:“那就只带走两人。狄元封,詹晴,都站起来吧,以后在贫道这边,无需讲究这些师徒礼仪。”

不过陈平安又有一个大问题,很想问。

他狄元封到底是上辈子做了多少的积德善事?

年轻男子多留了一个心眼,带着女子改变路线。

陈平安点点头,“会的。”

众生百态。

不好交代。

可是最终人心走向,便是急转直下,从恶如崩。

北亭国小侯爷和家族供奉没的没,死的死。

黄师已经贴了那张驮碑符,不等那家伙说完,朝他竖起一根中指,然后脚尖一点,飞掠离去。

白璧也察觉到不对劲,詹晴呢?

桓云嗤笑道:“还是你聪明。”

若是没有,就送回白玉笔管给云上城,若是真有一件,那就是他桓云的自家机缘了。

这副故意炼废了的阳神身外身,一副无用皮囊罢了。

这一路都是芒鞋竹杖的狄元封,学那道门中人,向这位老神仙打了个稽首。内心翻江倒海,百感交集。

那个已经身受重伤的男人,一直转头,就那么望着那个脸色惨白、眼神中充满愧疚的的女子,他泪流满面,却没有任何愤恨,唯有失望和心疼,他轻轻说道:“你傻不傻,我们都是要死的啊。”

老供奉说道:“我可以将方寸物交给你,桓云你将所有缩地符拿出来,作为交换。最后还有一个小要求,见到那两个小家伙后,告诉他们,你已经将我打死。”

那孙道人笑道:“怎的,怕了?”

只知“求真”二字的皮毛,却不知“小心”二字的精髓。

与此同时,其中一张已经远在百里之外的千里飞剑符,被人打碎。

陈平安想起先前孙道人所说一语,天地自会修正人事,便反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武峮突然说道:“先后两次都在画卷榜首的黑袍老者,会不会来找我们彩雀府的麻烦?”

那名年轻女子更是哭得厉害,双手捧住脸庞,果真应了那句老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让她情难自禁。

陈平安笑道:“长者赐,不敢辞。”

于是陈平安埋在山中的那两个包裹便坠落在脚边。

这还是跟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学来的。

各自夺宝,双方皆有忌惮,便井水不犯河水。

陈平安转头怒骂道:“老子自己也没剩下几张宝贝符箓了!老子就是个每天起早贪黑、挣点辛苦钱的包袱斋,不是善财童子,你大爷的,还敢得寸进尺,做人如此不厚道,山上的旧账还没算呢,一拳万斤重,打得老子这把老骨头……小骨头差点散架……”

桓云有些感慨,那个年轻修士,真是一棵好苗子。

那人没有转身,抬起一臂,轻轻握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陈好人。”

陈平安笑道:“过奖过奖。”

陈平安说道:“那还不躲得远远的?”

孙道人有些感慨。

孙道人略微讶异,“走过好些次数的光阴长河了?”

黄师如今对于自己看待旁人修为高低、道法深浅,已经全然没底气了。

陈平安已经继续赶路,撂下一句话:“世间苦难临头,我们敢怒敢言。”

就这么一个陌路人局外人,一句轻描淡写的言语。

老真人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

被那道璀璨虹光一撞,整座仙府小天地的天幕穹顶,砰然碎裂出一道大门,然后从那个窟窿处缓缓扩大,山水禁制逐渐消散,但是在白虹离开小天地之后,便瞬间消逝,悄无声息。

那一道剑气太过凌厉,以至于怀潜的魂魄和金丹、元婴都已瞬间粉碎,就连身上两件价值连城的咫尺物都当场毁弃,里边所有珍藏,自然随之烟消云散,化作浓郁灵气融入这方天地的山水当中。

桓云笑道:“你们与其他人距离较远,借此机会,速速离开此地,返回云上城后,切莫声张此事。”

至于另外一只包裹,被那并肩而立的龙门境野修与武夫宗师,同时看中,结果同时得手,撕碎了那只布包裹,里边的山上宝物哗啦啦坠地,十数件之多,两人近水楼台地各自捡了三四件,其余的,都被桓云、孙清和白璧三方驾驭取走,又是一场极有默契的瓜分。

孙道人笑道:“修道之人,修道之人,天底下哪有比道人更有资格说道的人?年轻人,道法很高的,值得多看看。”

浩然天下的天幕处,孙道人回望一眼脚下的此处人间山河,啧啧道:“寸草不生,寸草不生。”

孙道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瞥了眼那具尸体。

想了想,大概是觉得礼数不够隆重,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久久没敢起身。

孙道人笑道:“有些事情,知道了不好,在怀潜开口求死之时,作为一道分水岭,此后所见所闻,这些人都会忘却记忆。接下来,贫道留给你们的宝物机缘,不多不少,就当是这些人的既有机缘,贫道估摸着又要来一场人心较劲了。”

与此同时,狄元封在内五人,就都已经重返光阴长河当中,无知无觉。

管他娘的,说不得道门老神仙有那一语成谶的神通,自己先应下来再说。没有不亏,有了稳赚!

陈平安独自行走于崇山峻岭,突然抬起头望去。

修行路上,许多玄之又玄的天大机缘,当真是此生此世,唯有一桩,一次错过之后,便生生世世再无可能了。

不会带走。

只是不知为何,她一手捂住手腕,好似受了伤。

他桓云护道不利,只能为云上城带回一件方寸物。

不敢多想。

黄师颠了颠身上极为惹眼的大行囊,“陈老哥是行家里手,这么多障眼法,我就差远了,接下来,白璧与高陵三人,说不定就要来找我的麻烦。再往我身上泼点脏水什么的,背着这么多物件,我可能连北亭国都未必走得出去。”

高陵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向这位水龙宗嫡传金丹问道:“陛下那边,会多问的。事后白仙师宗门那边,兴许就要多想了。”

桓老真人说那许供奉已死。

只可惜白玉京某个脾气不太好的,破天荒身穿法衣,携剑访道观。

身后女子已经倒掠出去十数步,浑身颤抖。

兴许言语难听。

陈平安愣了一下,收回视线,开始撒腿狂奔。

陈平安说道:“自己瞎琢磨出来的,就像孙道长所说,道理太大,就会空泛,很多支撑起这个道理的小事上,我做得都不够好。”

孙道人说道:“那个黄师?不算求死,挣扎求活。贫道眼中,你与黄师,活法一致,道路不同而已。至于你们道路有无高下之别,不是贫道可以说的,路不在高而在长。”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有些怕。”

因为她不知该是向他道贺,还是应该自己伤心。

桓云化虹追踪而至,飘然坠地,盯着那两个年轻晚辈,神色淡漠道:“方寸物的开山口诀是什么?”

想通了为何那个年轻人,为何会出现一丝异样。

桓云笑道:“很好。”

孙道人笑道:“那就开门送客。”

北亭国地界的山大地上。

黄师突然问道:“姓甚名甚?能不能讲?”

就是不知道黄师和金山身在何处。

虽然根本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摆在眼前的唾手可得之物,若是她孙清还都不敢拿,还当什么修士。

柳瑰宝发现那个名叫怀潜的王八蛋,竟然不见了。

唯独看人好坏,还算勉强有点信心。

不但如此,师弟早年悄悄收取的关门弟子宋茅庐,一个横空出世的人物,哪怕在他这个师伯眼中,也是惊才绝艳的存在了,打造出一座类似中土龙虎山的道脉,声势鼎盛,最后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所幸这位师侄的几位弟子,在孙道人离开青冥天下的时候,混得都还算不错,各有道脉旁支一直传承下来。

若是山泽野修,估计不可抑制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伤人再夺宝,富贵险中求,争取占尽便宜。

正是云上城沈震泽的两位嫡传弟子。

孙道人觉得有点意思,笑道:“修道之人,心境如此破碎不堪,比那修修补补的长生桥还不如,你到底是东一锄头西一担粪的庄稼汉子,还是修习长生久视之法的练气士?不是贫道境界比你高,便要对你指手画脚。实在是你这心路,大道也有,可惜岔路太多,崎岖蜿蜒,你这么继续走下去,便是当了浩然天下的剑仙,也很难做到一剑斩断因果线。越斩越乱罢了。”

桓云叹息一声,折返回去,找到了那两个年轻人,递出那支白玉笔管,按照与那龙门境供奉的约定,说道:“许供奉已经死了。”

白璧又说道:“高陵,我保证你可以当上芙蕖国武将第一人。”

陈平安立即懂了,脱口而出道:“道长道长。”

尸体合二为一,跪在地上,没有说任何话,只是沉默。

其余熬过半旬侥幸没死之人,根本不敢再作停留,纷纷逃散。

黄师扯了扯嘴角,“不管你是谁,我还算信得过你,或者说趁着运气不错,赌一把大的,我愿意将行囊当中的大半物件卖给你,我只收神仙钱,凑足了,买颗兵家甲丸,当然不是神人承露甲,而是一副金乌经纬甲,然后再买一把早就相中的法刀。我就可以去做应该做的事情了。”

陈平安无奈苦笑:“只能慢慢来。”

陈平安欲言又止。

陈平安摇头道:“别惹我,各走各的,咱们都惜点福。”

就算是欺师灭祖又如何,大道之上,这等福缘,任你转世投胎千百回,能遇上第二遭吗?

黄师懒得再开口了。

比得整座青冥天下的前十人吗?

桓云,孙清,白璧三人率先清醒过来,皆是茫然了片刻,然后竭力稳固各大关键气府的灵气,仔细查探本命物的动静。

陈平安有些迷糊。

孙道人摇头道:“那你真该多读一读道门典籍,学一学什么叫虚舟蹈虚。”

孙道人抚须而笑,轻轻点头,十分满意了,提醒道:“半炷香过后,光阴长河重新流转。”

陈平安便再无小问题想问。

彩雀府好像成了最大的赢家,最少也是之一。

都有些心情沉重。

孙道人冷笑道:“贫道的师弟,早年带你走上修行之路,虽说贫道这一脉,对于恩怨情仇一事,从来看得淡漠,可你这头当畜生的,都不晓得稍稍感恩一二,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饶是陈平安这种脸皮不薄的,也有些脸红了,只是没耽误他弯腰捡起,斜挎在身。

不过陈平安中途“顺路”跑了趟藻井那边,竟然留在原地,灵气依旧盎然,可惜又是一样搬得起、带不走的物件。

但是那个倒地不起的“孙道人”,却灰飞烟灭了。

孙道人对这些看似好话的混账话,不愿多管。

桓云说道:“与我一起返回云上城,听凭你们城主沈震泽发落。”

陈平安摇头道:“就只是看看,因为没必要拦。”

柳瑰宝和师父孙清,白璧立即联手高陵,各自争抢到了一只装满仙府宝物的沉甸甸包裹。

然后行出去十数里后,发现山野小径的路旁高枝上,站着那个背负大行囊的老熟人,金身境武夫黄师。

桓云淡然道:“里边那两桩机缘可不小,说不得方寸物碎了,一样不会毁掉那副仙人遗蜕和法袍。但是听我一句劝,你真要这么做了,我就让你死在当场,然后我桓云一人去跟沈震泽赔罪便是。”

疑心一起,便要疑神疑鬼。

白璧笑道:“确实如此。他们身上的机缘,你们二人平分。”

笔直贴在额头上,难免遮掩视线,若是横着贴符,便更好了。

两人就这么分道扬镳。

同一个长字,不同的讲法。

孙道人将那狄元封和詹晴竟是一并收入了袖中乾坤,然后化虹而起,破空而去。

不但如此,武峮心底处有一个念头,一个让她自己都感到可怕的想法,当武峮扪心自问,自己若是拥有那位年轻剑仙的手段和修为,那么身边修行资质、大道福缘都令人艳羡的孙清,柳瑰宝,还能不能活着返回彩雀府?

黄师笑道:“我知道是你。”

白璧怅然若失,能说话,却没有开口。

孙清笑道:“一个能够跟刘景龙当朋友的人,不至于如此下作。”

黄师笑道:“有了这些符箓,我还卖给你做什么?就你那生意经,我能不亏本?”

可黄师这般铁石心肠、行事更是心狠手辣的武夫,竟是嘴唇颤抖起来,双拳紧握,黄师松开一拳,深呼吸一口气,伸手抹了把脸。

三人来,三人走,齐齐整整,而且都谈不上怎么受伤。

两人同时丢出手中符箓与白玉笔管,龙门境供奉抓住那把符箓之后,直接祭出其中一张金色材质,瞬间离去百余里。

桓云总觉得好像哪里出现了纰漏,自己尚未察觉而已。

被那许供奉杀了。

陈平安问道:“先前听说你要报仇,报什么仇?”

陈平安便一顿刨土,最后扛着一座好似巨大磨盘的藻井,飞奔而走,没忘记往自己脑门上贴上一张驮碑符。

山顶道观废墟旁边那座“宝山”,也只剩下稀稀疏疏的几个小包裹。

桓云望向年轻男子身后,面无表情道:“你得证明自己。”

黄师神色淡然道:“当年意气用事,是我有错在先,但是没想到我没死,可我黄师一家四十余口,老幼妇孺,皆被修士剥皮,然后换着人皮,给死人穿戴在身。”

不过孙清第一时间便将那令牌收入袖中,见弟子柳瑰宝还在怔怔发呆,便又收起了那本道书,暂为保管。

孙道人点头道:“贫道当年救不了师弟,倒是可以帮他了去这份道缘纠缠。”

白璧笑着答应下来:“胃口不小,但是我觉得高陵坐得稳那把椅子。”

去你大爷的姓陈名好人。

下一刻,那名芙蕖国供奉便被高陵一拳打得头颅滚落在远方,白璧则神色如常,立即以术法毁尸灭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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