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桓云要多此一举?还要将白玉笔管交还给自己?是笃定自己不敢向师父泄密?
武峮还是有些担忧。
不过人,真是好人。
这么个鬼地方,真是多待片刻都要让人心寒。
高陵说道:“那两人,可以杀。”
孙道人说道:“贫道离去之后,无需多想,该如何便如何,野修也好,包袱斋也罢,各凭本事,福祸自招。”
宝物机缘没少拿。
那“少年”立即换了一副嘴脸,笑呵呵接过那三样东西,放入竹箱当中。
孙道人一笑置之,收回视线,不见动作,狄元封、詹晴和柳瑰宝三人便瞬间清醒过来,置身于停滞不前的光阴长河当中,他们都有些头晕目眩,尤其是詹晴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稀碎了,整个人摇摇欲坠,只是咬牙支撑不让自己摔倒。
白璧说道:“那就再杀一个。”
孙道人说道:“贫道打算收取你们三人作为记名弟子。不过贫道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是否愿意改换门庭,可以自己选择。记住,机会只有一次,问本心即可。”
孙道人瞥了眼就不再多看,笑了笑,朝一个方向招了招手。
孙道人点头道:“很好。你不问,那贫道就要问你一问了,修道之人,何谓小心?”
整座青冥天下,都说他师弟是虽死犹荣,能够让道老二全力出手,是三千年未有之事。
等会儿。
黄师嘴角抽搐,差点想要反悔,突然笑了起来,打开行囊一脚,使劲颠晃起来,最后接连丢过去三样物件,“我黄师算不得半个好人,可也不愿意欠半点人情。”
高陵犹豫片刻,突然说道:“我想换把练气士不能坐、武夫可以坐的椅子,我坐上去之后,有可能就不止是一座芙蕖国,说不定连同水霄国、北亭国在内,白仙师便都可以予取予求。”
事实上双方都算是聪明的好人,此次访山,哪怕桓云期间的确有些起念,但最终还是没有做出违背良心的狠辣举措。
那少女犹豫不决。
是不是从许供奉嘴中逼问出了这件方寸物的开山秘法,取走了两件价值连城的至宝?
孙道人有些赞赏神色,点头道:“对喽。”
根本无需言语交流。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鸡犬升天吧。
陈平安转瞬间便如同自己施展了山河缩地神通,来到了这处山巅,他飘然站定,再没有任何掩饰隐瞒,没必要。
孙道人竟是打趣道:“陈道友好像修心还不够啊。”
桓云突然叹息一声,苦笑不已。
年轻男子苦笑道:“你们这些高人神仙的心思,我如何猜得到?”
在浩然天下这些年的诸多纠缠,都在那副皮囊身上了。
黄师笑道:“说来可笑,连我自己都想不通,活着离开那个古怪地方后,感觉还是待在陈老哥身边,比较安心。”
陈平安倒是习惯了这种处境,不是坏事,可以砥砺武夫体魄。
半炷香过后,陈平安早就跑得没影了。
孙道人笑道:“既然见过了更高处的风光,便要珍惜。别学那个怀潜,不知天高地厚。寻常市井门户,尚且知道张贴门神辟邪,这小子倒好,非要往自己脑门上贴求死二字,某人留下的那一缕剑气,相中了他怀潜,贫道都忍了下来,唯独见着了这种铁了心求死之人,从来都会让他们心想事成。”
这三人的道心,是可以缓缓雕琢的,今日境界如何,甚至是今生修道高低,长远来看,兴许都是登山台阶上的一块青砖。
陈平安摇头道:“不敢问,孙道长说了我也不敢听。”
桓云沉声道:“以物换物,姓许的,你如果还敢耍滑头,就别怪我桓云痛下杀手了。”
等到那几张符箓飘落远方,黄师才将那些符箓驾驭在手,沉默片刻,才开口问道:“你到底图什么?”
一本破书,一枚令牌咫尺物。
“可以!”
一男一女,拼命御风远游,然后两人身形突然如箭矢往一处山林中掠去,没了踪迹。
陈平安在四下无人的深山当中,将那藻井藏在一处深潭底下。
孙道人问道:“你要不要拦上一拦?帮着大家求个和气生财。”
孙道人一跺脚,大地震颤,“是不是觉得这会儿总该变了丝毫世道?”
老供奉抬起手,攥紧那件方寸物,“信不信我将此物直接震碎?”
孙道人所要展露的一个大道理,其实与陈平安一直坚信的某种根本想法,是背离的,但是陈平安愿意多问多想。
却是真话。
陈平安从袖中拿出几张驮碑符,抛给那黄师,“此符最能隐蔽身形气机,你是金身境武夫,更能够收敛痕迹,只要昼伏夜出,小心点,够你偷偷离开北亭国地界了。”
陈平安想了想,“理当如此。”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
桓云便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孙道人抚须而笑,“陈道友,接下来还要不要访山探幽,勤恳捡漏?”
此次访山求宝的惨烈经历,真是让她一辈子都要做噩梦了。
世间真正的苦难,承受之人,是不会有落在别人眼中的那种撕心裂肺,大喊大叫。哪怕会有,往往一两次过后,便会愈发沉默。
陈平安老老实实回答道:“次数不算多,但是时间不短。”
孙道人却没有对狄元封道破天机,本脉道缘一事,道破的时机,宜迟不宜早。
陈平安这一次没有犹豫,沉声道:“对天地怀有敬畏之心,将自己视为生死大敌。”
孙道人瞥了眼年轻金丹,微微讶异,笑道:“你倒是心性不俗,可惜资质太差,运道好些,也至多止步于元婴。”
年轻男子小心翼翼接过白玉笔管,好似重达千斤,手指颤抖,收入袖中后,才向老真人作揖拜谢,泣不成声道:“老真人的救命大恩,护道大恩,夺宝大恩,晚辈无以回报!”
孙道人说道:“是你应得的机缘,与你认识的那位‘孙道长’,看待你的心善心恶,关系不大,放心收下便是。天底下所有自己不去求死之人,都不当死。最少在贫道这边是如此。至于自己求死的,要怪就怪靠山不够高,自家老祖的名号不够吓人。”
年轻男子有些错愕,苦涩道:“既然如此,老真人为何要问方寸物的开门之法?”
轮到那个道老二从天外天返回,好嘛,上五境修士,死得极快极多,不唯有白玉京之外,鸡飞狗跳,白玉京之内,也会死。
桓云当然还要再逛一遍,看看能否有些遗漏的机缘宝物。
不但如此,孙道人还将孙清和白璧两位金丹修士恢复如常。
他还曾经亲眼看到东海观道观老观主,在那藕福地的三百年光阴长河当中,时不时拾取一颗颗米粒大小的金色碎块。
哪怕是桓云与那位云上城老供奉手中的方寸物所藏一部分,一样乖乖离开,主动去往孙道人袖中。
道祖小弟子陆沉坐镇白玉京的时候,则群雄并起,乱象横生,但是乱归乱,实则生机勃勃。
孙道人停顿片刻,哈哈笑道:“好嘛,外边大天地,人身小天地,都给你齐全了。谁教你的这么个大道理?”
又不是先前那石桌和绿竹。
孙道人抖了抖袖子,诸多天材地宝和仙家器物,都化作粒粒芥子,掠入袖里乾坤当中。
陈平安脸色不太好看,狠狠抹了把脸,“暂时没这个想法了。”
怀潜死后,替他当下那双指并拢随手一剑的金身神祇与元婴傀儡,从两张青色符纸变成了四张,那只装有很多剑修本命飞剑的金色镂空小球,先前滚落在地后,最终安安静静贴靠在栏杆处,还沾了些血迹。
那人突然转头,双袖轻轻一抖,手中多出厚厚两大摞符箓,一本正经说道:“其实我这儿还有些攻伐符箓,实不相瞒,张张都是至宝,物美价廉……”
然后那个家伙就死了,换成了眼前这么个“孙道人”,说是要收徒。
真要与贫道掰手腕,贫道都怕你家老祖宗小胳膊小腿的,自己不敢递出来。
对方身上那件法袍,让武峮认出了身份。
孙道人想了想,将那被一斩为二的玉璞境妖物裹挟到山顶,“喜欢装死?贫道送你一程?”
老供奉脸色阴晴不定,“桓云,我是绝对不会跟你去云上城的,沈震泽什么性情,我一清二楚,落在他手里,只会生不如死。”
山巅唯有那座道观废墟中的片片碧绿琉璃瓦,好似与停滞的光阴长河相互砥砺,散发出仙人秘炼琉璃瓦独有的一圈圈光晕。
孙道人略带调侃语气,说了一句先前说过的言语,“陈道友的修道之心,不够坚定啊。”
那头大妖颤抖不已。
暂时远离是非之地。
跟在师弟身边那么多年,结果白读了那么多的三教百家书籍。
桓云皱紧眉头,“我们应该已经离开那座仙府遗址了。”
先前从老真人手中接过方寸物后,与师妹一起御风离去后,心神立即沉浸其中,结果发现里边除了几件陌生的仙家器物,应该是许供奉将方寸物当做了自家藏宝物件,是这位心肠歹毒的师门长辈自己寻觅到的机缘,可是最重要的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已不见。
孙道人问道:“心里边不会觉得不痛快?”
山峦起伏,重归正常。
高陵便不再言语。
这位纯粹武夫,语气平静,就像只是在说一个书上看来的故事。
少女刹那之间,心中空落落。
北亭国小侯爷詹晴毫不犹豫,跪地磕头谢恩,热泪盈眶。
陈平安神色黯然。
不过孙道人的法剑与本命真身,都留在了青冥天下那座道观之内,而且在浩然天下又有儒家规矩压制,所以当下的孙道人,远远没有达到巅峰姿态。
光阴长河的停滞,偶尔会散发出一阵阵七彩琉璃色的涟漪,如一粒小石子投入江河,动静不大,但是毕竟犹有小水。
若是仙人遗蜕与那件法袍都没了?
可惜了。
拜倒在地,狄元封只觉得做梦一般。
怀潜的尸体,青色材质的符箓,还有那颗金色小球,都已不见。
可她仍是咬牙不言语,就站在那边,不言不语。
孙道人伸手抚在大妖头顶,轻轻一拍,后者根本来不及挣扎,便瞬间元神俱灭,连一声哀嚎都没能发出,倒是蹦出两件东西来,坠落在地。
那头妖物愿意对狄元封青眼相加,便源于此。不是当真对那道观供奉之人念旧感恩,而是想要讨个好兆头。
先是在洞府书斋那边,被那个看上去术法通天的高大老者,主动现身,说会收取他为开山大弟子。
孙道人环顾四周,伸出手掌。从四面八方,众人眉心处掠出一粒幽绿萤火,如那传说中的水中火,除了陈平安和狄元封、詹晴,哪怕是柳瑰宝、孙清和白璧都不例外。
好似一下子变得天高地阔雾茫茫。
北亭国侯府那边不好交代,詹晴的元婴师父不好交代,水龙宗祖师堂那边,也不好交代。
而老真人桓云,不一样如此?
不过白璧也发现了此事,而高陵这位金身境武夫也已经清醒过来。
孙道人笑望向陈平安。
一位儒衫老儒士,腰间悬挂有一块金色玉牌,淡然道:“观主可以离开了。”
但是柳瑰宝的心性之好,一览无余,竟是第一个发现地上那几只包裹的人物,并且当做机缘可以去争一争。
陈平安这才取出养剑葫,小心翼翼将那团无比精粹的破碎剑气收入养剑葫内,养剑葫顿时变得极沉。
年轻男子将那女子一把扯到身后,说道:“老真人为何明知故问?”
黄师愣在当场,没有立即去接那符箓,当初在仙府遗址的后山,便是同样的手段,一拳打得对方吐血不已。
桓云眼神冰冷,追赶而去。
他桓云自己的方寸物当中,莫名其妙失去了绝大部分天材地宝、山上器物,那么白玉笔管又是什么景象?
老真人开始希望里边还能留下一件仙家重宝。
归根结底,武峮不再相信半点的,是那份世道人心。
年轻男子背后一凉,被一把小巧袖刀插入后背,他踉跄向前一步,然后缓缓转头,一脸茫然。
孙道人好似洞察人心,也可能是未卜先知,“陈道友你这山泽野修和包袱斋,双重身份,都当得很是风生水起啊?”
不过陈平安没有直接去接住那团剑气。
当两位云上城年轻男女远去之后。
陈平安遗憾道:“个个贼精,生意难做。”
桓云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是你不对山中宝物生出觊觎之心,欺负两个晚辈境界不高,被你当做傀儡,任你拿捏,不然现在你就是云上城的功臣!”
孙清试图以心声告诉这名弟子,大道福缘咫尺之隔,再不伸手抓住,说不定下一刻就悔之晚矣!
这次是怀潜遇上了孙道长,说不准下次就是陈平安遇上了谁。
孙道人又说道:“你看待人心好坏与世间因果业报两事,看得太重,却还是看得太浅,所以才会如此心境劳累。许多事,做了,终究是无用的,天地不是死物,自会修正人事。不过等到境界足够高了,还是有那渺茫机会,真正改变一些定数。是不是多想一些,便要觉得事事无趣?没错,人生天地间,至第一天起,就不是一件多有趣的事情。不过如今三座天下的人,很少有人愿意记住这件事。”
老真人冷笑一声。
黄师突然高声喊道:“喂,陈老哥,请停步。”
玩弄人心?很好玩吗?本心尚且不自知,就在烂泥堆里捏泥巴,也不怕让人笑掉大牙。
孙道人缓缓笑道:“除了你已经得手的,山中的一成机缘,贫道会留在此地,等他们清醒过来之后,该打该杀,是悲是喜,一切照旧如故。”
而那青山绿水,以及被大妖勤勤恳恳炼化的诸多山头,依旧全部被孙道人收入袖中。
只是孙清砰然倒飞出去,七窍流血,心神激荡不已,魂魄煎熬,让孙清痛苦不已。
情难自禁,泪流满面。
桓云毫不犹豫就将身上一摞缩地符取出,然后稍稍摊开几分,无一例外,皆是缩地符箓。其中还有两张金色材质符箓。
或是留下了其中一件?
孙道人点了点头,地上那部破书便飘荡到陈平安身前,“那就再多看看人心,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本书,落在别人手上,就是个消遣,对你而言,用处不小。”
桓云脸色微变,心知不妙,赶紧御风而起,双袖符箓迅猛掠出,追查天地四方的同事,还要确定云上城沈震泽的那两位嫡传弟子的安危,那个姓许的龙门境供奉,一旦也发现了禁制骤然消失,定然要带着那件方寸物白玉笔管远遁,估摸着跻身金丹境之前,这辈子都不会再返回芙蕖国和云上城了。
桓云说道:“要你们死个明明白白。”
孙道人已经岔开话题,“不问一问那一剑到底出自何人之手,竟然能够让贫道师弟都身死道消?”
然后下一刻,所有人都离开了山巅,来到了白玉拱桥之外的空地上。
当年师弟也是差不多的想法,总说道法高远且大,必须从细微处入手,不然随着世道变迁,风俗更换,别说是本脉道法的根脚会摇晃,便是那座白玉京都要经不起推敲,起得越高,倒塌之后,贻害无穷。这位师弟如何想,毕竟有那“修道养德”的道法根祇在,没人可以指摘半点,所以这不算麻烦,关键是师弟身为道门剑仙一脉的关键人物,做了许许多多不该他来做的纸面文章,师弟那些落在天下眼中的大事壮举之外,在这期间,其实又有一件小事始终在做,那头喜好炼山的妖物,其实被一头化外天魔寄居而不自知,师弟便试图将这头化外天魔以道化之。
桓云怒道:“若真是如此,老夫何必画蛇添足?”
一部宝光流溢的道书飘掠而出,悬停在少女柳瑰宝身前,“做不成师徒,贫道还是要赠你一部道书。”
陈平安默不作声,认真思量此中深意。
至于地上那几只装有宝物的包裹,陈平安看也没看一眼,不过等到尘埃落定之后,其实是可以小心翼翼再做一番计较的。
老真人随即心中震惊不已,为何身上那件方寸物当中,原本满满当当的天材地宝、仙家器物,如今没剩下几件了?
最终将那云上城供奉拦截下来,后者气急败坏道:“桓云,你真要赶尽杀绝?!”
白璧只能寄希望于那些宝物,可以弥补一二。
武峮不知道答案。
只不过当时更多还是试探对方深浅。
至于那个少女柳瑰宝,与詹晴一般无二,是孙道人临时起意的一手障眼法,不过对他们而言,道缘依旧是道缘,而且真不算小,以后的各自造化,无非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哪怕是狄元封也不例外。事实上,柳瑰宝所在的彩雀府桃渡和那桃水,其实便与孙道人剑仙本脉,有一丝藕断丝连的渊源,世间道缘再小,也是道缘。
好家伙,竟然连自己都骗了一路,少女恨得牙痒痒。
当下小天地禁制都没了,怎的就带不走了?多费一些气力罢了。
为的就是避开那个万一。
陈平安将那本书收入袖中,道了一声谢。
那云上城供奉定然是逼问出了方寸物的开山秘法,这不奇怪,不过桓云确定过,对方不可能将那遗蜕从方寸物当中取出后,然后藏在某地,也没有将那件法袍裹卷起来藏在身上,桓云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所以那个老供奉这趟访山,得不偿失,得到了那一摞符箓而已,却失去了云上城的首席供奉身份。
换了一身行头,脱下所有法袍,换上寻常青衫,少年面容,背着大竹箱,里边搁放有四只包裹。
孙道人望向柳瑰宝,摇头道:“资质比詹晴好,可惜心性不行,道不契合。罢了。”
孙道人随便挥了挥袖子,云雾散乱,又渐渐静止,然后问道:“世道变了吗?”
他那师弟,当年便是芒鞋竹杖行走天下。
桓云转过头,“道友既然都愿意救人了,何必鬼鬼祟祟不敢见人。”
陈平安从一棵树后绕出,瞥了眼那个悔恨之后便是狠厉之气更重的女子。
总算还来得及,那个年轻男子没死。
陈平安望向那个老先生,“白日见鬼,大开眼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