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狷夫眼神依旧平静,手肘一个点地,身形一旋,向侧面横飞出去,最终以面朝陈平安的后退姿势,双膝微曲,双手交错挡在身前。
“元青蜀估计还是悬乎,我看高魁不错,跟庞元济关系那么好,估摸着看二掌柜碍眼不是一天两天了。”
一拳过后,郁狷夫不再如先前那般逞强死撑,一个后仰倒去,双手撑地,颠倒身形,脚踝触地即发力,弓腰横移数丈之外。
城头之上,陈平安依旧不急不缓,处处避让,躲避不及,才出手格挡郁狷夫的出拳。
郁狷夫一步蹬地,身形风驰电掣,等到瞬间不见她身影,才在原地砰然一声巨响,激起一圈圈涟漪,郁狷夫以远超先前已经足够快的速度,瞬间来到挨了她三百三十一拳、其实根本无损战力的家伙身前,一记膝撞在他胸口,一拳跟随而至,打在那陈平安的额头之上,打得对方脑袋向后晃荡而去,郁狷夫得手即退,借助对方额头的拳意激荡、与自身拳罡砸中后的劲道回馈,郁狷夫瞬间退出十数丈。
别说是整座浩然天下,只说最小的宝瓶洲,又有几人知晓那落魄山,到底挂了几人画像?
可崔东山依旧心情不佳。
有人叹息,咬牙切齿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老子现在走路上,见谁都是那心黑二掌柜的托儿!”
小道童没有纠缠不休的兴致,低下头,继续翻书,身旁大门自开。
崔东山这才彻底走入剑气长城。
不断有孩子纷纷附和,言语之间,都是对那个大名鼎鼎的二掌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小道童恼火不已,原地打转而走。
同样是跻身远游境的纯粹武夫,出身于藕福地与浩然天下,其实有着不小的差异。
小道童彻底无言。
师父就真的只是纯粹武夫。
一艘符舟凭空浮现。
他问道:“喂,你是谁,以前没见过你啊?”
至于其他的年轻剑修,依旧被蒙在鼓里,并不清楚,胜负只在一线间了。
那个老剑修只是安静观战,笑着没说什么。
挨她百拳,不中一拳。
不着急,等自己先有了那头师父答应过要送她的小毛驴儿,再带着李槐他们走过了好几趟的江湖,再攒钱买把真正的好剑,在这期间还要与某个白头发文斗几场,急个锤儿嘛,以后再说。
片刻之后,他又一个身体后仰,与小道童笑嘻嘻道:“那本看似缠绵悱恻了大半本书的松间集,真没啥看头,那痴情书生最后死翘翘了,女子却未殉情,而是改嫁他人,生了一大堆的胖娃娃,你说恼不恼人,气不气?这还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那书生投胎转世,成了那女子儿子的儿子,绝了,妙哉妙哉!”
少年板着脸说道:“天地生人,何以为报?终究是要以一死相报啊。”
一艘姗姗来迟并且显得极其扎眼的符舟,如灵巧游鱼,穿梭于众多御剑悬停空中的剑修人群中,最终离着城头不过数十步远,城头上方的两位武夫切磋,清晰可见……两抹飘忽不定如烟雾的缥缈身形。
郁狷夫咽下一口鲜血,也不去擦拭脸上血迹,皱眉道:“武夫切磋,多多益善。你是怕那宁姚误会?”
二话不说,就给师娘咚咚咚磕头,估摸着也不顶事吧。
想到这里,裴钱迅速转头四顾,人实在太多,没能瞧见那个太徽剑宗的白首。
崔东山笑呵呵道:“我说自己是飞升境,你信啊?”
崔东山也不以为意,别看她不以为然,好像根本没记住什么,但事实上,她自己都以为看了却没记住的诸多风景,所有听了却仿佛什么没听见的天地声音,其实都在她心中,只要需要记起,可以拿来一用了,她便能瞬间记起。
小道童就要破例一回,去剑气长城将此人揪回倒悬山地界,不曾想那位坐镇孤峰之巅的大天君,却突然以心声漠然道:“随他去。”
崔东山是最后一个走入大门,身体后仰,伸长脖子,似乎想要看清楚那小道童在看什么书。
种秋笑着以聚音成线的手段答复道:“承蒙真人厚爱,不过我是儒家门生,半个纯粹武夫,对于修行仙家术法一事,并无想法。”
可大爷们是来挣钱的啊,你二掌柜陈平安打得再好看,能当钱吗?能白喝十壶百坛的竹海洞天酒?
裴钱愣了一下,剑气长城的小孩子,都这么傻了吧唧的吗?看样子半点没那白头发好啊?
那少年竟然吃饱了撑着,很认真与他讨论起这个其实很无聊的话题,继续问道:“那你问我作甚?我说我是元婴境,玉璞境,你便信了?你是自己信我,还是信你自己?我怎么知道你是相信你,还是相信你心目中的我,那我又该如何相信哪个你才是相信?”
小道童摇摇头。
依旧是那么举世皆敌,孑然一身,挺直腰杆,独自仰头望向一个个天上人吗?
郁狷夫的那张脸庞上,鲜血如开。
白衣少年总算识趣滚蛋了,不打算与自己多聊两句。
不过二掌柜不讲半点良心,全给浩然天下的路边狗叼走了,而他们这些人,若是不昧着良心的话,若是愿意实话实说,那么二掌柜虽说只守不攻,不出半拳,但是打得真是好看。
她的师父,此时此刻,就只是陈平安自己。
所以何时郁狷夫不再隐藏实力,以最快的身形,结结实实成功打中陈平安第一拳,就是陈平安真正还手之时。
裴钱犹豫了一下,蓦然灿烂笑了起来,“我师父,是城头上一出拳就会赢的那个人!”
先前崔东山与她心声言语了一句,“我逗一逗那个小家伙。”
裴钱小声问道:“到底怎么了?你与我说说看,我能帮就帮,就算不能帮你,也可以给你摇旗呐喊。”
崔东山一脸无辜道:“我先生就在那边啊,看架势,是要跟人打架。”
师父心头眉头,皆无忧虑。
突然又有一颗脑袋窜出来,痛心疾首道:“被外乡人窝心,被自己人堵心,气煞我也,真真气煞我也。”
小道童问道:“你有?”
年复一年看着倒悬山的众生百态,实在是枯燥乏味,不过是想要找些意外而已。
小道童疑惑道:“你这是活腻歪了?”
崔东山已经身形没入大门,不曾想又一步倒退而出,问道:“方才你说啥?”
陈平安点头道:“怕啊。”
视线所及,满眼的剑修。
裴钱便问如何才算高人,崔东山笑言那些乍一看便是心湖景象云遮雾绕的家伙,便是高人。一眼看过,就学那陈灵均当个真瞎子,再学那小米粒儿假装哑巴。
裴钱点点头,然后一板一眼教训道:“那也收着点啊,不能一次就开心完了,得将今日之开心,余着点给明天后天大后天,那么以后万一有伤心的时候,就可以拿出来开心开心了。”
崔东山微微一笑,不知不觉,抖了抖袖子,涟漪细微,却能够为她遮掩一份异象。
不是好像,就是没有。
那孩子撇撇嘴,小声嘀咕道:“原来是那郁狷夫的徒弟啊?我看还不如是二掌柜的徒弟呢。”
裴钱比曹晴朗更早恢复如常,摇头晃脑,十分得意,瞅瞅,身边这个曹木头的修行之路,任重道远,让她很是忧心啊。
什么时候,沦落到只能由得他人合起伙来,一个个高高在天,来指手画脚了?
除了最后这人一语道破天机,以及不谈一些瞎起哄的,反正那些开了口建言献策的,最少最少有半数,还真都是那二掌柜的托儿。
没有!
然后顺便掂量一下曹慈之外、天下同辈武夫的最快出拳,最重拳头。
小道童微微呼出一口气,挤出一个笑脸,缓缓道:“来,我们好好聊聊。”
也在那自囚于功德林的落魄老秀才!也在那个躲到海上访他娘个仙的左右!也在那个光吃饭不出力、最后不知所踪的傻大个!
她双拳轻轻放在行山杖上,微黑的小姑娘,一双眼眸,有日月光彩。
只是那个身披一副上古真龙遗蜕皮囊的少年答案,让小道童有些无语,那家伙来了没头没脑的那么一句,既未聚音成线,也没有以心湖涟漪言语,而是直接开口说道:“我是东山啊。”
郁狷夫不退反进,那就与你陈平安互换一拳!
那个小姑娘,手持雷池金色竹鞭炼化而成的翠绿行山杖,没说话,反而抬头望天,装聋作哑,似乎得了那少年的心声答复,然后她开始一点一点挪步,最终躲在了白衣少年身后。小道童哑然失笑,自己在倒悬山的口碑,不坏啊,仗势欺人的勾当,可从来没做过一桩半件的,偶尔出手,都靠自己的那点微末道法,小本事来着。
我崔东山?
有赔本输了个精光的老剑修开始撺掇难兄难弟们,“这场打架过后,咱们找个机会,将陈平安套麻袋打一顿吧?”
裴钱忧心忡忡问道:“说话难听,然后给人打了?出门在外,吃了亏,忍一忍。”
曹晴朗是最难受的一个,脸色微白,双手藏在袖中,各自掐诀,帮助自己凝神定魂魄。
自己这般讲理的人,交友遍天下,天底下就不该有那隔夜仇啊。
只是一想到自己只能不顺眼,却没办法立即将其按在地上教做人,只能再等等,等那机会的到来,崔东山便觉得自己实在窝囊了些。
郁狷夫一冲向前,一拳递出,一往无前。
文圣一脉,恩怨也好,教训也罢,师徒之间,师兄弟之间,无论谁无论做了什么,都该是关起门来打板子的自家事。
惜哉剑修没眼力,壮哉师父太无敌。
可他真正在意处,不在胜负无悬念的战场,而在战场之外的所有人,所有细微神色变化,越是面无表情之人,或是笑容恬淡之人,崔东山越感兴趣。
一行四人走向大门,裴钱就一直躲在距离那小道童最远的地方,这会儿大白鹅一挪步,她就站在大白鹅的左手边,跟着挪步,好像自己看不见那小道童,小道童便也看不见她。
裴钱一个蹦跳起身,腋下夹着那根行山杖,站在船头栏杆上,学那小米粒儿,双手轻轻拍掌。
曹晴朗走到渡船船头这边,少年也难得如此笑容灿烂。
他日死守宝瓶洲,一旦有那一洲陆沉之大忧,老王八蛋终究暂时不能死,崔东山可死。
一想到自己曾经有这么师弟,当真又是个小忧愁。
种秋身为国师,其实极为消耗精力和心气,等到藕福地变成了莲藕福地,再无大道压胜,种秋又卸下了国师的担子,无论是心境,还是心力,皆是为之开阔,其实不等种秋走入落魄山,就已经是两个种秋,所以在那十年之间,种秋先是水到渠成打破了六境瓶颈,成功跻身金身境,最终在一场变故或者说是机缘之后,近水楼台先得月、却不知身在楼台得见月的种秋,再迈过了一个大门槛。
崔东山坐在船头栏杆上,双脚晃动,大袖飘摇。
崔东山笑了笑,“一想到还能见到先生,开心真开心。”
问崔东山,“你是谁?”
城头之上。
若是将来我崔东山之先生,你老秀才之学生,你们两个空有境界修为、却从来不知如何为师门分忧的废物,你们的小师弟,又是如此下场?那么又当如何?
反正不止他一个人输钱,城头之上一个个赌棍都没个好脸色,眼神不善如飞剑啊,看样子是大家都输了。
一时间人人义愤填膺,开始群策群力,很快就有人提议道:“那就婆娑洲剑仙元青蜀?婆娑洲是亚圣一脉的地盘,跟二掌柜这一脉不太对付,成不成?会不会比陶文安稳些?不都说元青蜀嫌弃酒铺坑人吗?”
崔东山摇摇头,难得没有与这位大师姐说些打趣言语。
等到裴钱真正见着了师父,便天不怕地不怕了,与大白鹅一起坐在船头栏杆上,将行山杖横放在膝。
崔东山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是真的开心。
有个孩子转过头,望向那艘古怪小渡船上的一个小黑炭,瞧着岁数也不大。
文圣一脉,何谈香火?
其余人都沉默起来。
就像先前对纳兰夜行所说,他陈平安自己都很好奇身前有敌手,拳意凝聚至巅峰,自己一旦彻底放开手脚,出拳到底可以有多快。
裴钱既高兴,又伤感。
于是有人便试探性建议道:“听说剑仙陶文最近跟这二掌柜翻脸了,好像是分赃不均来着,而且陶文是出了名的谁的面子不给,不如钱请他出手?不然的话,寻常剑仙,不太愿意为了些神仙钱就出剑的,毕竟这个挨千刀的二掌柜,还有个大剑仙师兄啊。”
若是再加上剑气长城远处城头上那位盘腿而坐的左右。
那么今日之剑气长城。
被视为香火凋零、可以忽略不计的文圣一脉。
就有大剑仙左右,有七境武夫陈平安,有四境武夫巅峰裴钱,有玉璞境崔东山,有洞府境瓶颈曹晴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