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大师伯出剑，小师兄下棋

崔东山看了眼裴钱，这位名义上的大师姐。

裴钱能靠天赋观他人人心，他崔东山犹然不止这些，他不但会看人心，且知晓人心深处他人自己不知处。

裴钱的记性，习武，剑气十八停，到后来的抄书见大义而浑然不觉，再到跨洲渡船上的与他学下棋。

事实证明，只要裴钱愿意做的事情，她就可以做得比谁都好。只要是她想要学的，真正想要去一探究竟的，就会极快。

但这都不算是裴钱最大的能耐。

裴钱最厉害的地方，在于切断念头，并且自行设置心路上的关隘，不去多想，“我不愿多想，念头便不来”，最直观的的体现，就是裴钱当年与先生认了师父弟子之后，尤其是到了落魄山，裴钱就开始停滞生长，无论是身高，还是心性，好像就“定”在那里。

个儿总是不高，总是小黑炭一个。

那么裴钱的无忧无虑，就是真的无忧无虑。

但只要是无关隘处的道路，裴钱的心神念头，往往就像是天地无拘的惊人境界，转瞬之间一去千万里。

这可就是由不得岳青不分生死的意思了。

回头再看，原来老秀才早已一语中的，治学很深学问高者，兴许有你崔瀺，可以经世济民者，可能也有你崔瀺，但是能够在学塾教书育人者，并且能够做好的，门下唯有小齐与茅小冬。

女子剑仙名周澄，好似沉浸在自己的心神当中，视若罔闻。

他米裕，哥哥米祜，外加杀力超群的大剑仙岳青，够不够？米裕觉得差不多够了。何况自己那个哥哥，还有岳青，朋友真不少。

让崔东山开心得要死。

曹晴朗去自己住处修行。

然后当时还不算自己先生的草鞋少年，只是坐在篝火旁，沉默听着，然后便悄悄记住了所有人的所有看法，偶尔加一根枯枝柴火。

不曾想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双手趴在墙头上，双腿悬空，她问道：“喂，路上那小个儿，你谁啊？你的行山杖和小竹箱，真好看唉，就是把你衬得有些黑。”

米裕站起身，打算找个过得去的由头，教训一下自己脚下这几只小蝼蚁，剑仙说话，好听不好听，都听着，乖乖闭嘴。

崔东山小声说道：“前辈再这么阴阳怪气说话，晚辈可就也要阴阳怪气说话了啊。”

裴钱汗流浃背，打算随时扯开大嗓门喊那大师伯了，大师伯听不听得到，不去管，吓唬人总是可以的吧。

曹晴朗说道：“心里好受多了，谢谢小师兄。”

裴钱趴在城头上，便问崔东山为什么大妖的胆子那么小。

裴钱笑开了。

只见那白衣少年委屈道：“阴阳怪气说话，还需要理由啊。你早说嘛，我就不讲了。”

曹晴朗突然开口说道：“先生家乡小镇的那座大学士坊，便有‘莫向外求’四字匾额。”

裴钱默不作声。

所以到了宁府后，趴在师父桌上，裴钱有些无精打采。

崔东山笑道：“先生问起，你就说地上捡来的，先生不信，我来说服先生。”

她再与曹晴朗悄悄说道：“等下不管我如何，你别出手，话也别说！不给他机会打你！”

崔东山站起身，“继续看风景去，天地之间有大美，等我千万年，不可辜负。”

屈指一算，才发现她最近喊自己纳兰老狗的次数，少了许多，气势上也逊色颇多。

原因很简单，当初郁狷夫问拳落败，给师父按得脑袋撞墙，她也没生气啊。

而对方毕竟只有一个左右。

崔东山笑道：“那就是拉着所有的天地众生，与我一起睡去吧。”

裴钱腋下夹着行山杖，双手放在身前，轻轻鼓掌。

最后听说是数位剑仙出手劝阻。

可惜这一路上走了几天，她都没能瞧见蛮荒天下的大妖。

这家伙当年连自己和齐静春都打得不轻，这还是自家人呢，那么他左右对付别人，与他人出剑，下手会轻？

纳兰夜行笑道：“除了问好，还说了些什么吗？”

崔东山这会儿就比较神清气爽了，干脆趴在渡船上，撅着屁股好似双手持蒿，卖力划船。

崔东山摇头道：“没什么大故事，小珠子小故事。”

城头两位大剑仙一战，以极快速度传遍整座剑气长城。

周澄与秋千一起晃晃悠悠，转过头，不是看白衣少年，而是那个皮肤微黑的小姑娘，她笑道：“要不要坐会儿？”

裴钱立即坐起身，点头道：“这就行！不然要我假装喜欢她，可难！”

崔东山点头道：“诸多道理，根本相通。我们儒家学问，其实也有一个自我内求、往深处求的过程，问题也有，那就是以前读书看书是有大门槛的，可以读上书做学问的，往往家境不错，不太需要与鸡毛蒜皮和柴米油盐打交道，也不需要与太过底层的利益得失较劲，只是随着时间推移，以往学问，读书人越多，便不够用了，因为圣贤道理，只教你往高处去，不会教你如何去挣钱养家糊口啊，不会教你如何与坏人好似打架一般的斗心啊，一句‘亲君子远小人’，就六个字，我们后人够用吗？我看道理是真的好，却不太管用啊。”

她在那城头上荡秋千。

曹晴朗离着她有点远，怕被误伤。

此后一天夜幕中，裴钱蓦然抬头望去，曹晴朗是跟着她的视线，才依稀可见城头高处，有一处绚烂晚霞凝聚而成的云海。

裴钱赶紧亡羊补牢，跟着作揖行礼，“落魄山裴钱，恭迎最大的大师伯！”

据说是那个陈平安的一路人，看样子确实就像。

在剑气长城上，他虽然不愿一鼓作气接连破境，所以如今境界不高，可依旧是在剑仙苦夏的授意下，为同伴担任半个传道之人，而且他在此练剑，是唯一一个抓住了一缕精粹远古剑意、并且能够留在关键气府当中的剑修，严律蒋观澄朱枚在内半数的先天剑胚，都曾抓住过稍纵即逝的剑意，严律甚至不止一次将其捕获，但是可惜都未能留下。林君璧不曾泄露天机，剑仙苦夏清楚，但也没有道破。

你是真不知道自己的大师伯，是怎样一个人啊。

而这个小师兄，维持着那座小天地，带着曹晴朗悄悄离开宅子。

但是林守一却说那些真正的隐士，自然不被世人知道，更不会在书上出现了，为何因此而贬低所有的“隐士”？

能够知晓此事之人，大概就只有老大剑仙陈清都了。

裴钱战战兢兢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扯了扯师父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是不是不要我了？”

崔东山就挨了好几棍子。

崔东山笑道：“凡夫俗子拜菩萨求菩萨，我问你，那么菩萨持念珠，又是在与谁求？”

裴钱在随后走走停停的一路上，太徽剑宗在城头上练剑的剑修，也看到了，只是刘先生在，白首却没在。

林君璧合上书籍，抬头向三人微微一笑。

曹晴朗有些无奈，看着那个使劲划船、哈哈大笑的裴钱。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相信啊，还是只觉得好玩。

唉，若非刻工稍差了些，不然在她心目中，在她的那座小祖师堂里边，这颗珠子，就得是行山杖外加小竹箱的崇高地位了。

左右转过头望去，突然冒出两个师侄，其实心中有些小小的别扭，等到崔东山总算识趣滚远一点，左右这才与青衫少年和小姑娘，点了点头，应该算是等于说大师伯知道了。

崔东山双手捂住嘴巴，却是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缓缓说道：“大，师，伯，要，赢，啊。”

记得当时崔东山故意说与小宝瓶他们听，说那书上一位位隐士名垂青史不隐士的故事。

裴钱白眼道：“废话少说，烦死个人。”

之前自己挨了那一剑，在说完正事之外，也与大师伯说了一说岳青大剑仙的丰功伟业，这笔买卖，果然不亏。

陈平安放下手中刻章，笑问道：“怎么，见过绿端那小姑娘了，不太高兴？”

坐在蒲团上正在听苦夏剑仙传授剑术的龙门境剑修严律，看了城头三人一眼，便不再多看。

裴钱将信将疑。

崔东山去的路上，连开场白都想好了。

在这之前，是我左右用剑撬开你嘴巴说那些屁话了吗？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正襟危坐，“接下来师父要说一件事情，涉及对错是非，哪怕师父问你，你也可以不说什么，但是伤心过后，想到了什么，再来与师父说，都是可以的。同时记住，师父既然愿意与你说些重话，就是觉得你可以承受了，是认可裴钱，是我的开山大弟子，还有，师父不是不知道以前的裴钱是谁，但依旧愿意收你为弟子，那就肯定不是只看到了你的好，你的变好，对不对？”

左右说道：“米裕，是你喊岳青和米祜出马，还是我帮你打声招呼？”

“几乎每一代的读书人，总觉得自己所处的当下世道太不好，骂天骂地，怨人怨己，是不是因为自己读书多了，岁数一大，人生路长了，见过了更多的不美好，对于苦难的理解更深刻了，才有这种悲观的认知呢？是不是世道其实没变得太好，却也没有变得更差呢？这些可能，是不是要想一想呢？事实上许多苦难，是没人说，书上不会写的，就算写了也字数不多的。”

人更多些，还是人人竹箱来着。

一抹白云悠悠飘向剑气长城的城头。

裴钱使劲皱着脸，嘴唇颤抖，蓦然间满脸泪水，“有的，师父，有的。我说过，然后那天曹晴朗就伤透了心，疯了一样，他当场就找我打架了，我还拿着板凳打了他。”

至于什么陈平安，这帮文圣一脉辈分更低的兔崽子，算什么？

崔东山后仰倒去，“我最烦那些聪明又不够聪明的人，既然都坏了规矩得了便宜，那就闭嘴好好享受到了自家兜里的利益啊，偏要出来抖搂小机灵，给我遇见了……裴钱，曹晴朗，你知道小师兄，最早的时候，在心境另外一个极端，是如何想的吗？”

裴钱也跟着笑起来，就是比哭还难看而已。

米裕笑道：“谈不上指教，我又不是你们的传道人。只不过感到欣慰罢了，文圣一脉香火凋零，如今竟然一下子冒出这么多，陈平安本事不小，无愧文圣老先生的关门弟子身份，可喜可贺，香火旺盛，难怪可以在我们剑气长城混得风生水起。”

裴钱对她的印象其实不坏，这个郁狷夫挺大气的。

陈平安点头道：“不用刻意如此，但是记得也别带着成见看人。成不成为朋友，也要看缘分的。”

谢谢却满脸讥讽。这就是少年少女岁数的寻常心思。觉得世道便是如此。事实上，世人岁数一大把了，依旧如此。

裴钱没敢抱拳行礼，便只好作揖致谢。

直到练拳之后，便立即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开始蹿个儿，开始长大，一往无前。

然后看到了那个笑脸灿烂称呼自己为纳兰爷爷的白衣少年，纳兰夜行与他并肩而行，便问道：“东山啊，最近你是不是与白嬷嬷说了些什么？”

先生传道弟子，真是什么简单事？

一身剑气全部收敛起来的那个人，站在米裕身边，却根本不看米裕，只是望向前方，淡然道：“文圣一脉，道理太重，你那把破剑，接不住。你这种废物，配吗？”

裴钱他们一行人各自手持行山杖，依次走过。

距离郁狷夫不远处，还有一个看书的少年。

不知不觉，突然有些怀念当年的那场游学。

曹晴朗安慰道：“大师姐，忘了小师兄是怎么说的吗，‘最早的时候’，许多想法有过，再来改过，反而才是真正少去了那个‘万一’。”

崔东山自己如今当然打不过这位大名鼎鼎的“十人候补”，但是自己有先生，先生又有大师兄啊。

裴钱收回视线，苦兮兮望向大白鹅。

裴钱嗯了一声，“师父，我可不是跟你背地里告状啊，我就是自己不太喜欢她。”

趁着附近没人，开开心心耍了一套疯魔剑法。

周澄想了想，伸手一扯其中一根长绳，然后手腕翻转，多出一团金丝，轻轻抛给那个极有眼缘的小姑娘，“收下后，别还我，也别丢，不愿学就放着，都无所谓的。”

按照剑气长城北边城池的说法，这位女子剑仙早就失心疯了，每次攻守大战，她从不主动出城杀敌，就只是死守这架秋千处，不允许任何妖族靠近秋千百丈之内，近身则死。至于剑气长城自己人，无论是剑仙剑修还是嬉戏打闹的孩子，只要不吵她，周澄也从来不理会。

这一天深夜，南边剑光之盛如大日升空，使得城池亮如白昼许久。

崔东山没打算停留，此行目的，是另外一个口无遮拦的大剑仙，岳青。

浩然天下，何其复杂，生生死死何其多，不是那鸡鸣犬吠的市井乡野，有那天崩地裂，有那翻江倒海，种种连他陈平安都很难定善恶的意外，裴钱一旦遇上了，陈平安如何敢真正放心。

师父的谆谆教诲，要竖起耳朵用心听啊。

崔东山轻轻抹过膝上绿竹行山杖，说道：“是你师父小时候采药间隙，劈砍了一根木头，背着箩筐，扛着下山的，到了家里，亲手为菩萨做的一串念珠，然后最后一次去神仙坟那边拜菩萨，挂在了菩萨神像的手上。后来很久没去了，再去的时候，风吹日晒雨打雪压的，菩萨手上便没了那串念珠，你师父只在地上捡回了这么一颗，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师父身边，就只剩下这么一颗了。一直藏在某个小陶罐里边，每次出门，都不舍得带在身边，怕又丢了。所以师父要你小心收好，你要真的小心收好。”

屋外廊道中，一座悄无声息形成的小天地当中。

以前没觉得他胆子大啊，一直觉得他比米粒儿胆子还小来着。

裴钱攥紧手心，低下头。

陈平安与崔东山去了趟斩龙崖凉亭说事情。

崔东山突然嚷嚷道：“不行不行，到了这儿，不是给大师伯一剑打落城头，就是给纳兰爷爷欺负打压，我得拿出一点小师兄的风范来，找人下棋去！你们就等着吧，很快你们就会听说小师兄的光辉事迹了！赢他有何难，连赢三场五场的也是个屁，只有赢到他自己想要一直输下去，那才显得你们小师兄的棋术很凑合。”

纳兰夜行停在原地，看着那个蹦跳前行、大袖晃荡的白衣少年郎，有些怀念最早两人称兄道弟的时光了。

这天一大清早，裴钱喊上崔东山为自己保驾护航，然后她自己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大摇大摆走在郭府高墙外的僻静街道上。

米裕好似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大笑不已，双手一抖袖，身边顿时彩霞蔚然，“只管说说看，我还不至于跟你们这些小娃儿较真。”

曹晴朗后退一步，长久作揖不起身。

崔东山笑道：“不是没有大妖，是有些老剑仙大剑仙的飞剑可及处，比你眼睛看到的地方，还要更远。”

裴钱转头问道：“大师伯肯定算其中之一吧？”

曹晴朗冷笑道：“旁人会觉得很多道理，是在强者变成弱者后的弱者手上，因为没有感同身受。”

米裕纹丝不动，不敢动。

崔东山瞥了眼那少年的手中书，微笑点头，很好，也算自己的半个徒子徒孙了。

果然没让自己失望，情理之中，意料之中。

裴钱一手握住那颗念珠，一把扯住大白鹅的袖子，满脸畏惧，却眼神认真道：“你不可以这么做！”

崔东山翻白眼做鬼脸，盘腿而坐，身体打摆子。

大白鹅不讲义气，装聋作哑。

周澄蓦然掩嘴而笑，“没事没事，莫怕莫怕，以后常来。”

那位睡在云霞上的剑仙米裕，坐起身，伸手拨开好似彩锦的玄妙云雾，笑道：“你们就是那陈平安的弟子学生？”

据说那边有一位剑仙常年酣眠，如睡彩锦大床上。

杀妖一事，左右何曾提起了真正的全部心气？

白衣少年说道：“行吧行吧，我错了，岳青不是你野爹。晚辈都诚心认错了，前辈剑法通天，又是自己说的，总不会反悔，与晚辈斤斤计较吧。”

只是师父赠送，万金难买，万万金不卖。

三人远去。

曹晴朗知道原因，立即起身。

然后裴钱蓦然而笑，转过身，背对南方，小心翼翼掏出钱袋子，从里边摸出一颗并不算浑圆的小木珠子。

这让纳兰夜行有些毛骨悚然。

转过身，轻轻揉了揉裴钱的脑袋，陈平安嗓音沙哑笑道：“因为师父自己的日子，有些时候，过得也很辛苦啊。”

这位剑仙姐姐，又白又圆，真美。

是那天自己立了大功，帮着师父想出了挣钱新门路，师父奖励自己的，说是要她小心收好，师父珍藏很多年了，若是丢了，板栗吃饱。

裴钱摇摇头，摊开手心，托起那粒雕刻略显粗糙的木珠子，还有许多歪斜刻痕，好像打造珠子的人，刀法不太好，眼神也不太好使唤。

曹晴朗自然已经辨认出此人身份，先生在宅子那边刻字题款，轻描淡写讲过两场守关战，不谈善恶好坏，只为三位学生弟子阐述攻守双方的对战心思、出手快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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