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陈平安一走。

崔东山最终找到了那位僧人。

僧人双手合十，仰头望向天幕，然后收回视线，目视前方广袤大地，右手覆于右膝，手指指尖轻轻触地。

崔东山皱眉道：“天地只有一座，增减有定，光阴长河只有一条，去不复还！我爷爷放下便是放下，如何因为我之不放心，便变得不放下！”

又抬一手，拇指与食指相捻，其余手指自然舒展开来，如开莲。

崔东山笑嘻嘻道：“名为五宝串，分别是金精铜钱熔化铸造而成，山云之根，蕴藉水运精华的翡翠珠子，雷击桃木芯，以五雷正法、将狮子虫炼化，算是浩然天下某位农家仙人的心爱之物，就等小师妹开口了，小师兄苦等无果，都要急死个人了。”

崔东山笑眯眯回复道：“不用，反正小师兄是慷他人之慨，赶紧收好，回头小师兄与一个老王八蛋就说丢了，天衣无缝的理由。小师兄摆阔一次，小师妹得了实惠，让一个老王八蛋心疼得泪如雨下，一举三得。”

僧人说道：“那位崔施主，应该是想问这般巧合，是否天定，是否了了。只是话到嘴边，念头才起便落下，是真的放下了。崔施主放下了，你又为何放不下，今日之崔东山放不下，昨日之崔施主，当真放下了吗？”

“先生那边，返回家乡，我自会请罪。”

崔东山坐在廊道，背靠栏杆道：“宁府神仙眷侣两剑仙，是战死的，董家董观瀑却是被自己人出剑打死的，在我家先生第一次到了剑气长城，却是那般光景，宁府就此没落，董家依旧风光万丈，没人敢说一个字，你觉得最伤感的，是谁？”

崔东山说道：“孙剑仙，你再这么性情中人，我可就要用落魄山门风对付你了啊！”

孙巨源说道：“自然还是老大剑仙。”

饶是左右都有些头疼，算了，让陈平安自己头疼去。

“身边人走得越快，你越不能为之着急。”

最后左右与裴钱、曹晴朗和郭竹酒分别说道：“剑术可以经常练，但是不要轻易去真正握剑，这一点，确实要与你师父学一学。连什么是什么都不知道，又能练出个什么。”

唯独连练气士都不算的裴钱，却比那剑修郭竹酒还要看得清晰，城头之外的空中，天地之间，骤然出现一丝丝一缕缕的驳杂剑气，凭空浮现，游走不定，肆意扭转，轨迹歪斜，毫无章法可言，甚至十之五六的剑气都在相互打架。就像大师伯见着了一头蛮荒天下的路过大妖，当做那水中游鱼，大师伯便随手丢出了一张铺天盖地的大渔网，只是这张渔网本身就很不讲究，看得裴钱很是费劲。

崔东山没直接去往宁府，而是鬼鬼祟祟翻了墙，偷摸进一座豪宅府邸。

左右说道：“郭竹酒，知不知道学了拳，认了陈平安作师父，录了浩然天下的落魄山谱牒，意味着什么？”

郭竹酒身体后仰，瞥了眼裴钱的后脑勺，个儿不高的大师姐，胆儿也真不大，见着了老大剑仙就发愣，见到了大师伯又不敢说话。就目前而言，自己作为师父的半个关门弟子，在胆子气魄这一块，是要多拿出一份担当了，好歹要帮大师姐那份补上。

左右十分欣慰，点头道：“果然与我最像，所以我与你言语无需太多。能够理解？”

可小姑娘喊了自己大师伯，总不能白喊，左右转头望向崔东山。

僧人神色安详，抬起覆膝触地之手，伸出手掌，掌心向外，手指下垂，微笑道：“又见人间苦海，开出了一朵莲。”

孙巨源扯了扯嘴角，终于忍不住开口争锋相对道：“那我还是西河呢。”

崔东山跳下栏杆，“人人怨气冲天，偏偏奈何不得一位老大剑仙，如何解忧？大概就只能是唯有饮酒了，醉酒醺醺然等死，总好过清清醒醒不得不死。”

左右缓缓说道：“这是等你剑气登堂入室后，下一个阶段，应该追求的境界，我就算有那万斤气力，能以一毫一厘之气力杀人，便如此杀人。”

郭竹酒称赞道：“大师姐剑术藏拳意，拳法无敌，不愧是大师姐，跟随在师父身边最久！”

礼物太贵重，事后还是得问过师父，才能决定收不收下。

文斗得很文气。

曹晴朗和郭竹酒也举目凝视，只是看不真切，相对而言，郭竹酒要看得更多些，不止是境界比曹晴朗更高的缘故，更因为她是剑修。

只可惜是在剑气长城，换成是那剑修难得的浩然天下，如郭竹酒这般惊才绝艳的先天剑胚，在哪座宗门不是板上钉钉的祖师堂嫡传，能够让一座宗门甘愿耗费无数天材地宝、倾力栽培的栋梁之才？

裴钱笑呵呵道：“我还有小竹箱哦。”

郭竹酒晃了晃手腕上的多宝串。

宁府演武场上，大师姐与小师妹在文斗。

裴钱小心翼翼问道：“大师伯，我能不能不杀人？”

崔东山扭捏道：“我是东山啊。”

孙巨源突然正色说道：“你不是那头绣虎，不是国师。”

只是崔东山刚到剑气长城那会儿，与师刀房女冠说自己是穷光蛋，与人借来的流霞洲宝舟渡船，却也没说错什么。

邵元王朝的隐蔽目的，其中有一个，正是郁狷夫。

裴钱耷拉着脑袋，觉得自己愧对了师父的厚望，“让大师伯失望了。”

严律在内的邵元王朝天之骄子，每次返回孙府休憩，也不敢随意打搅林君璧的修补心境。

那一袭白衣翻墙而走，趴在墙头上摔向另外一边的时候，还在嘀咕念叨“放肆，太放肆了，剑气长城的剑仙尽欺负人，言语刻薄伤人心……”

边境说道：“看样子，你问题不大？”

陈平安离开宅子，打算等崔东山返回。

郭竹酒笑嘻嘻道：“我没有小竹箱哦！”

僧人哈哈大笑，佛唱一声，敛容说道：“佛法无垠，难道当真只在先后？还容不下一个放不下？放下又如何？不放下又如何？”

察觉到大师伯的视线，郭竹酒立即坐好，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大师伯每个字都重达万钧，我要好好接招了。”

林君璧对严律的秉性，早已看透，所以严律的心境改变，谈不上意外，与严律的合作，也不会有任何问题。

郭竹酒附和道：“大师姐了不得，如此练剑几年后，行走山水，一路砍杀，定然寸草不生。”

林君璧笑道：“若是都被师兄看出问题大了，林君璧还有救吗？”

崔东山笑着接过酒杯，“‘但是’？”

郭竹酒大声道：“大师伯！不晓得！”

孙巨源默然无声。

等到陈平安临近演武场这边，两个小姑娘立即停下拳与剑。

边境笑道：“还没被严律这些人恶心够？”

只不过林君璧敢断言，师兄边境心中的答案，与自己的认知，肯定不是同一个。

边境落子后，“知道为何会一路输下去吗？”

崔东山手腕翻转，是一串宝光流转、五彩绚烂的多宝串，天下法宝第一流，抛给郭竹酒。

孙巨源说道：“这也就是我们埋怨不已，却最终没多做什么事情的理由了，反正有老大剑仙在城头守着。”

左右说道：“这么个小东西，砸在元婴身上，足够神魂俱灭。你那剑术，当下就该追求这种境界，不是意思太杂，而是还不够杂，远远不够。只要你剑气足够多，多到不讲理，就够了。寻常剑修，莫作此想，大师伯更不会如此指点，因人而异，我与裴钱说此剑术，正好适宜。与人对敌分生死，又不是讲理辩论，讲什么规矩？欲要人死，砸死他便是，剑气够多，对方想要出剑？也得看你的剑气答不答应！”

僧人点点头，“人心独坐向光明，出言便作狮子鸣。”

左右伸手指向远处，“裴钱。”

左右转头问裴钱，“大师伯如此说，是不是与你说的那些剑理，便要少听几分了？”

崔东山兜里的宝贝，真不算少。

裴钱想起了师父的教诲，以诚待人，便壮起胆子说道：“醋味归醋味，学剑归学剑，根本不打架的。”

只是这一刻，换了身份，身临其境，左右才发现当年先生应该没为自己头疼？

边境与林君璧继续下棋。

裴钱有些措手不及。

左右点头道：“很好，应当如此，师出同门，自然是缘分，却不是要你们全然变作一人，一种心思，甚至不是要求学生个个像先生，弟子个个如师父，大规矩守住了，此外言行皆自由。”

左右为了照顾裴钱的眼力，便多此一举地抬起一手，轻掐剑诀，远处空中，丝丝缕缕的万千剑气被凝聚成一团，拳头大小。

崔东山说要自己再逛逛。

裴钱点头道：“小师妹厉害啊，按照这个速度练拳不停，肯定能够一拳打碎几块砖。”

曹晴朗立即心领神会，说道：“大师伯看似是在说剑术，实则与理相通，念头与念头的交织，要么打架，四散而退，要么就像大师伯最终的那团剑气，相亲相亲，大道相近者齐聚，这就像一个人根本学问的形成，治学一事，要与圣贤书和圣贤道理较劲，更要与本心较劲，要与世道和天地较劲，最终犹然能够胜出之人，便是顶天立地，剑撑天地，为绝学续香火。”

崔东山摇头道：“莫要与我文字障，无论是名家学问，还是佛家因明，我研究极深。”

孙巨源疑惑道：“学阿良做事，很多人其实都想学，只是没人学得好罢了，说书先生的那种分寸感，到底是怎么来的。多少人最终变成一个天大的笑话，毕竟阿良所作所为的一切，都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他的剑术剑意，外人怎么学？那百余年，浩然天下的剑客阿良，是怎么成为的剑气长城阿良，相信你我心知肚明。”

曹晴朗笑着点头。

崔东山盘腿而坐，说道：“要道两声谢。一为自己，二为宝瓶洲。”

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傻了吧唧的。

郭竹酒则觉得这个小姑娘有点憨。

已经走远的陈平安偷偷回望一眼，笑了笑，若是可以的话，以后落魄山，应该会很热闹吧。

所以在门口那边等到了崔东山之后，陈平安伸手握住他的手臂，将白衣少年拽入大门，一边走一边说道：“将来与先生一起去往青冥天下白玉京，不说话？先生就当你答应了，一言为定，闭嘴，就这样，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