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2章 淡淡风溶溶月(一)
倒悬山原本只有一道大门通往剑气长城,如今开辟出更大的一道门,旧门那边就少了许多热闹。
用那抱剑汉子的话说,就是喜新厌旧,伤透人心。
辈分极高的小道童依旧坐在那边看书,在读一本失意文人撰写的闲杂书,便伸手随意拘了一把皎洁月色,笼在人与书旁,如囊萤照书。
上次被那个脑子被门板夹过、再被驴踢过的白衣少年恶心坏了,好好一本才子佳人、清汤寡水的松间集,硬是给那人说成了一部删减版的艳情小说,害得他好几天没缓过劲,看什么书都提不起精神,便只好舍了这个为数不多的乐趣,只能每天发呆。
只是接连忍着个把月不看书,实在无聊透顶,所以重新看书之后,直接拿了一大摞书籍放在身边,不分昼夜,看得十分痴迷。
小道童虽是神仙中人,看书却慢而细致,哪怕过目不忘,依旧喜欢经常翻到前边页数看几眼。
守着大门另外一边的抱剑汉子,怀捧长剑,溜达到了小道童这边,一想到这算怠工,便又跑回去,将长剑搁放在柱子上边,这才拎了壶酒,回到小道童这边蹲着蹭书看,小道童只愿意独乐乐,又厌恶那些酒气,转过身,汉子便跟着挪窝,小道童与他当了好些年的邻居,知道一个无聊的剑修能够无聊到什么地步,便随那汉子去了。
汉子伸手指了指书页上的一句话,“这书中书生有点能耐,‘山清水秀、天地灵气尽付美人,我辈男子来此人间,不过是做些糟践山川、辜负佳人的勾当’,这句话说得多好,圈画起来,可以背诵。”
小道童习惯了这汉子的碎嘴,只管自己看书翻页,汉子也不管小道童看书翻页,只管自己絮叨聒噪。
虞富景当然不是威胁,也不敢威胁一位既是朋友更是地仙的傅恪。
傅恪笑道:“酒可以喝,记得别喝醉,这壶酒后劲大。喜欢喝的话,我哪怕自己不来,也会让人送到碧玉岛这边。”
今人见过昔年月,今月曾经照故人,都曾见过她啊。
所以虞富景就碰运气来了,先前只是希望能够从好朋友傅恪的指甲缝里,得到些神仙钱,类似几颗小暑钱,救济救济朋友,虞富景便心满意足。不曾想傅恪还真讲义气,虞富景涉险离开渡船后,战战兢兢去往雨龙宗,不敢登岛,只敢报上名号,说自己与那傅恪认识,当时甚至都没脸说是傅恪的朋友。
可如果桐叶洲真有了几条跨洲渡船,挑选中转渡口,芦岛就是首选。
一位渡船元婴管事站在渡船顶楼的观景台那边,默默掐指算账,这趟倒悬山往返,最少可以挣七十颗谷雨钱,加上如今扶摇洲山下几大王朝,打得天昏地暗,若是运作得当,找对买家,翻上一番都不是没有可能。
若是在浩然天下的九大洲,一位大剑仙,混得再落魄,也不至于就只有这么丁点儿大的立身之地。
老人回望山上,希望一直这样安稳下去,只有小烦恼,无那大忧愁。
遥想当年,少年身边跟着个脸蛋粉扑扑的少女,少年不英俊,少女其实也不漂亮,但是相互喜欢,修行中人,几步路而已,走得自然不累,她偏偏次次都要歇脚,少年就会陪着她一起坐在半路台阶上,一起眺望远处,看那海上生明月。
老修士其实最爱讲那姜尚真,因为老修士总说自己与那位大名鼎鼎的桐叶洲山巅人,都能在同一张酒桌上喝过酒嘞。
书中有一幅场景,不写山上不写神仙,只写江湖人,寥寥几笔,便让从未真正走过江湖的小道童,如见画卷。
书才翻了一半,小道童一板一眼道:“明显暂时还算不得天下无敌,哪怕有了这天上掉来的一甲子内力,再加上他自己的二十年打熬,不过八十年内力,先前有那伏笔,通过书中路人提过一嘴,那个在江湖上掀起血海腥风的大魔头,已经修炼出来了百年功力,内力精纯,深不见底,打不过的。”
老人似乎看穿嫡传弟子的心思,笑道:“你啊,修行尚可,做买卖,真是愚不可及没悟性!明明能挣钱,却想着少挣钱的人,你以为这辈子真能挣着大钱?你只要这么想,一辈子就休想成为我们老祖那样的人物了,想都别想,简直就是给老祖他老人家提鞋都不配。”
苦兮兮的炼气炼剑,为下。
芦岛只与雨龙宗最西南的一座藩属岛屿,勉强可算近邻,与雨龙宗其实算是远邻。
小道童合上书,汉子急眼了,“干嘛?”
“你只是孩子模样啊,大不到哪里去吧。”
原本是在争吵那雨龙宗的一位天才剑修,到底能不能与剑气长城的最拔尖天才媲美。所谓的天才,就是百岁之前,成为了金丹剑修。
小道童笑道:“你这心态,很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虞富景便自己给自己了一个耳光,“看我这张破嘴!傅恪你别多想,这件事情,我打死不会在外人那边多嘴。”
汉子望向那轮明月,“如我们这般熬夜也忙的。”
一位老修士的嫡传弟子来到观景台这边,欲言又止。
对于傅恪而言,这是件小事,却能一举两得。
光是玉圭宗那个姜尚真的诸多传奇事迹,老修士就能说上很久。
老人是金丹地仙,祖师堂那边有张椅子,在岛上有一座占地极广的豪奢私宅,在倒悬山麋鹿崖山脚那条街上,更与山上朋友合伙开了一间铺子,连那南婆娑洲、宝瓶洲的老龙城,北俱芦洲的骸骨滩,都去过,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是个什么风浪都见过的老神仙。
小道童缓缓翻过一页书,难得附和这个汉子:“急什么,肯定会有的,不然根本没法打。”
汉子问道:“道老二还没找齐五百灵官?”
一位是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参加过那场十三之争,他这辈子所交尽豪雄不说,亦有红颜知己是那女子剑仙。
晚辈们非但没有听命行事,双方反而一定要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修士帮着评评理。
老元婴与虞富景和颜悦色撂了几句客套话,无非是勤勉修行、大道有望之类的,虞富景屏气凝神,竖耳聆听,老元婴笑着离开后,虞富景拉着傅恪一起进入私宅,不大,但好歹是私宅,碧玉岛等级森严,下五境修士有私宅的,除了祖师堂未来栋梁的年轻天才,就只有虞富景一人了。
据说山水窟的开山老祖,起于市井巷弄,只不过发迹之后,一辈子所做之事,就是与过往撇清关系,把山上日子过得宛如人间王侯,唯独在给聚宝盆的跨洲渡船取名字一事上,现出了原形。
老人点头微笑道:“所以这一次,我们可以帮着山水窟多挣很多。不但要将那晏家和纳兰家族的家底挖个底朝天不说,还要让丹坊积蓄,荡然一空。至于不赊欠一说,我们自然是当真的,千真万确不是玩笑,但是事实上呢,又是可以不当真的,如何让我们不当真,就得看晏溟和纳兰彩焕的诚意了嘛。”
傅恪关于这桩传闻,其实最有资格说上几句真相言语,只是就不去扫半个自家人的兴了。
何况这就只是万一。剑气长城的那些剑修,也真是有趣,浩然天下的练气士,人人怕死,剑气长城那边,反而个个好像怕活,做着求死之事。
老修士今天被晚辈们拉着不让离开,便捣浆糊了一通,说了些雨龙宗那位天才剑修的好话,也说了剑气长城的好话,这才得以耳根子清净几分。
虞富景打趣道:“架子这么大?傅恪,是不是成了地仙,便瞧不起我这下五境的朋友了?”
而这汉子,算是刑徒中的刑徒,只能年复一年守着两人身后的这道大门。
老人沿着一条宽阔山道走下山,两侧古木参天,绿意葱茏,老人闲来无事,老人都有那老习惯,便默默数着台阶,一直走到了芦岛岸边,波涛阵阵,一望无垠,老人心情不错,这两年麋鹿崖生意不坏,挣了不少小暑钱,关键是老人觉得自己这钱,挣得良心,干净,偶尔夜深人静,良心一起,老修士甚至都想要给剑气长城送些神仙钱,只是一想到这种笑话事,就能让老人笑得合不拢嘴,你宋遂算个什么东西,需要你去送这点钱给剑气长城?认识剑仙吗?
老人自问自答道:“因为你的屁股坐在那张山水窟祖师堂的座椅上了。”
汉子狠狠灌了一口酒,“青梅竹马的老相好,江湖偶遇的正派女侠,相爱相杀的魔道美人,一个都不能少!”
汉子揉着下巴,觉得有道理,“那还缺一把削铁如泥的神兵利器,不过应该不会得手太快,毕竟故事才讲到一半。”
绝大部分的北俱芦洲跨洲渡船,以及一部分南婆娑洲渡船,都需要在此中途停靠。
估计那个不过是想着挣点柴米油盐、纸张笔墨钱的写书人,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书本刊印之后,会有这么两个看书之人。
傅恪起身,擦了擦手,转头看了眼那个死人,“早说了,好好喝酒,少说醉话,你偏不听。”
做生意,挣银子,不分昼夜。
傅恪的朋友,虞富景,是个在宝瓶洲也半点名声的下五境修士,与傅恪就是旧识好友,早年双方差不多的境界出身,不曾想傅恪这个几乎山穷水尽的穷酸汉,不过是想着这辈子一定要去看一眼倒悬山,便有了这么大的大道福缘落在头上,倒悬山没见着,反而留在了半路上的雨龙宗,更一步登天,成了一个宗字头仙家的乘龙快婿,两位仙子先后投怀送抱。
每一颗神仙钱,都被誉为天底下最精粹的灵气聚拢,但是天底下到底有没有一颗干净的神仙钱,难说。
汉子哀叹一声,后仰躺去,随口问道:“姜道君,青冥天下到底是怎么个地方?”
年轻人笑道:“晏溟与纳兰彩焕两位剑仙都精于此道,积攒下来的家底,无论是自家的,还是帮着剑气长城,肯定都不薄。”
早已从师门得知消息的虞富景,急匆匆离开屋子,还修行炼气个卵,除非是有那额外道缘,或是大把的神仙钱砸下去,就凭他虞富景这般枯坐,简直就是等死。
今天有了一场半点不让人奇怪的争执。
后来又有了个晏家,家主晏溟相对好说话些,不像纳兰家族的生意人那么直肠子,更多还是剑修的臭脾气,晏溟则更像是个名副其实的买卖人,此人兢兢业业,尽量帮着剑气长城少冤枉钱,也让各大跨洲渡船都挣着钱,算是互利互惠。而纳兰彩焕接任家族财权后,与各洲渡船的关系也不算差,而晏溟和纳兰彩焕两个聪明人负责商贸之后,双方关系一般,大体上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私底下,也会有些大大小小的利益冲突。
机缘深厚,真是羡煞旁人。艳福不浅,更足可羡杀旁人。
历史上,纳兰家族在剑气长城的大战期间,不是没有过与要价要狠了的几个大洲跨洲渡船撂狠话,爱卖不卖,不卖滚蛋。
“你可以羞辱我姜尚真的境界低微,但是绝对不能侮辱姜尚真的挣钱本事,谁敢这么英雄好汉,我就用钱砸死他。”
碧玉岛位于雨龙宗东北方位,所以早年经常能够看到那些往返于蛟龙沟和南婆娑洲的布雨老龙,运气好,还能看到奄奄一息的坠海疲龙,只是雨龙宗与蛟龙沟算是近邻,历来善待这些遵循本能行云布雨的龙属之物,一旦有精疲力竭的蛟龙浮海,无法返回老巢,甚至专门会有大修士帮着运转水流,漂往蛟龙沟。
小道童也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可泄露的天机,“估计还早。换个螺蛳壳继续做道场,并不轻松。”
小道童继续看书。
这是西南扶摇洲大宗门山水窟的跨洲渡船,渡船名字十分乡土气,瓦盆。
“不晓得,懒得想。”
阿良曾经给剑气长城留下一番脍炙人口的言语,不会熬夜的修道之人,修不出什么大道。
无论是山上山下,这么耗费家底的打来打去,对于山水窟这些首屈一指的商家宗门而言,都是好事。
傅恪拿起酒壶,继续慢慢饮酒,望向大门那边,自言自语道:“虞富景,你来找我,搏一搏富贵,我便离开雨龙宗,撑船见你,给了你一份想做梦都不敢想的富贵,你要是安生一点,识趣些,说不定还有些许机会,未来成为我的左膀右臂,毕竟境界是境界,脑子是脑子,我从来都知道你是个聪明人,结果你自己不惜福,那就怨不得我不念兄弟情分了。”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以后我会想你的,有机会就去你家乡找你耍。”
自古以来的吵架精髓,就是对方说什么都是错,对了也不认,于是很快就有人说那剑气长城,剑修全是缺心眼,反正从来不会做生意,几乎所有的跨洲渡船,人人都能挣大钱,比如那雨龙宗,为何如此财大气粗,还不是间接从剑气长城挣钱。更有少年冷笑不已,说等到自己长大了,也要去倒悬山挣剑气长城的神仙钱,挣得什么狗屁剑仙的兜里,都不剩下一颗雪钱。
而那位掌律修士,也是一位金丹地仙,下五境野修的虞富景这辈子做梦都不敢奢望,一位金丹地仙会对自己有个笑脸,客气言语半句。
虞富景快步上前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了傅恪肩头,笑骂了一句有了媳妇就忘了兄弟的货色,傅恪笑着不说话。
所以在今天的酒桌上,虞富景看似漫不经心,说漏了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已,夹杂在追忆往事当中。
小道童伸手打散那团如一盏书案灯火的皎皎月色,仰头望向天幕,“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尝得出。”
“张禄,你找抽?!”
一个路过的老修士,笑骂了一句一个个只剩下骂架的本事了,都赶紧滚去修行。
老人停下脚步,转头望向那海上月。
傅恪果真就这样离开了碧玉岛,去了山门那边,才祭出符舟,去往雨龙宗。
傅恪不但赶紧离开雨龙宗,碍于宗门规矩,无法带着虞富景登岛,便将虞富景安置在了这座碧玉岛,傅恪说只管放心住下,不着急返回宝瓶洲。傅恪离开后,虞富景既庆幸,又遗憾,因为傅恪并未明言什么,不料一天过后,碧玉岛祖师堂掌律修士就亲自登门,询问他是否愿意成为碧玉岛内门修士,虽未祖师堂嫡传,却已经让虞富景感激涕零,要知道碧玉岛虽是雨龙宗藩属之一,却有一位元婴老神仙坐镇!搁在家乡宝瓶洲,是何等高不可攀的仙家府邸?
傅恪笑了笑。
傅恪此次登上碧玉岛,显然是拜访他虞富景。
傅恪无奈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是因为到了一个小瓶颈,需要闭关一段时日,脱不开身。”
没人相信便是了。
可怜了那位剑仙邵云岩。
芦岛修士不少,只是钱不多,这得怨那个不爱与别洲打交道的桐叶洲,一艘跨洲渡船都不乐意打造,虽说桐叶洲到倒悬山一线,相比老龙城那些渡船航线,确实更加危机四伏,只是桐叶宗和玉圭宗那么大的宗门,如果真的愿意挣这份辛苦钱,凭借两座宗门的惊人底蕴,其实开辟路线,不算太难,也绝对不会亏本,可惜桐叶洲的仙家势力,以庞然大物居多,在浩然天下是出了名的吃穿不愁,与别洲几乎国国有仙府、州郡有仙师,大不相同。只说那玉圭宗,拥有一座云窟福地,根本不稀罕这类跨洲买卖。
小道童说道:“缓一缓,这本书不错,看慢些。”
年轻人其实真正想要问的问题,是为什么不能稍稍少挣钱,总是这样往死里挣剑气长城的钱,好像没必要。
“姜云生,你说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可忘生死,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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