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第一剑仙白裳,徐铉的恩师。
半个时辰后,宋集薪独自返回书房,稚圭说要出城逛逛。
既然得知对方是一座宗门管钱的大人物,陈灵均便立即心里有数了,一座仙家山头,三种人不能招惹,管着师门规矩的,肯定拳头硬,管着钱财的,更不是省油灯,肯定心脏手黑,最后一种,则是年纪极小的祖师堂嫡传。
刑部档案第一页纸张的结尾语,是此人破境极快,法宝极多,性情极怪。
鬼蜮谷京观城,高承。
人生路上,许多人都愿意自己朋友过得好,只是却未必愿意朋友过得比自己更好,尤其是好太多。
一路与天上大风、飞鸟为伴,披麻宗那艘被英灵拖拽云海中的跨洲渡船,顺顺利利停靠在骸骨滩渡口,披麻宗有两位落魄山记名供奉,与宗主竺泉一起驻守鬼蜮谷青庐镇的元婴修士杜文思,以及木衣山祖师堂嫡传剑修庞兰溪。陈灵均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走下渡船,好些南下游历宝瓶洲、终于返回家乡的修士,纷纷飞掠下渡船,咋咋呼呼,下饺子似的,与不少渡口修士起了争执,看得陈灵均大开眼界,北俱芦洲的修道之人,果然名不虚传,浑身英雄胆,十分豪爽。这要搁在自家的那座牛角山渡船,得被龙泉剑宗和大骊修士打趴下多少人?
阮秀好奇问道:“为什么还是愿意回到这里,在龙泉剑宗练剑修道?我爹其实教不了你什么。”
阮秀问道:“剑气长城,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于是双方饮酒,都无需劝。
陈灵均使劲点头。
身为武林盟主的总舵舵主,李宝瓶。分舵名誉舵主,大白鹅崔东山,两人缺席此次会盟。
阮秀笑眯起眼,装傻。
刘羡阳笑呵呵道:“我不放心陈平安。”
陈平安站在城头之上,眺望战场片刻,一步跨出,身形急坠大地,下坠过程当中,双手已经卷起袖管,即将落地之时,双膝微曲,踩在虚空,整个人却蓦然前冲,身后大地之上,轰然凹陷出一个大坑,地底深处,闷雷震动。
刘羡阳笑呵呵道:“阮师傅喝酒,我骂陈平安。”
琼林宗宗主。
崔东山哀叹一声,“宋集薪啊宋集薪,你知不知道,你这种命,搁在好多的演义小说里边,你就是开篇第一个出现的,还是结局最后出现的那个。你咋个就自己不争气嘞?小脑阔儿不灵光嘞?你瞧瞧那杏巷马苦玄,身边带了只猫,你更了不起,出门之前,就带了个王朱,比如再加上那桃叶巷的谢灵,自家老祖宗都能从谱牒前几页走出来,你们这种人啊,都是天命所归的小老天爷啊!”
阮秀说道:“你管不住顾璨的。”
崔东山一手持折扇,轻轻敲打后背,一手翻转手腕,变出一支毛笔,在一道屏风上圈圈画画,北俱芦洲的底蕴,在上边帮着多写了些上五境修士的名字,然后趴在桌上,翻看关于自己的那三页纸张,先在刑部档案的两页纸上,在许多名称不详的法宝条目上,一一增补,最后在牛马栏那张空白页上,写下一句崔瀺是个老王八蛋,不信去问他。
苍筠湖龙宫那边,得了火神庙庙祝的禀报,湖君殷侯立即深夜赶来,没有携带任何心腹跟随,八百里距离,对于一位整座随驾城都在辖境之内的湖君而言,不过是逛荡自家院子多走几步路。
不过火神庙那汉子,在殷侯来了之后,只是以礼相待,并不热络,倒是与陈灵均喝酒痛快。
从北方家乡刚刚返回南边藩地的宋集薪,独自坐在书房,挪动椅子方向,面朝四条屏而坐。
崔东山坐在椅子上,旋转手中折扇,笑嘻嘻道:“几天不挨打,就打穷乞丐,你说好玩不好玩。”
见着了那个满脸酒红、正在手脚乱晃侃大山的青衣小童,湖君殷侯愣了愣,那位陈剑仙,怎的有这么位朋友?
话里有话,从来是小镇风俗。
山门口,当那腰间佩刀的妇人自称竺泉之后,陈灵均膝盖一软,身形一晃,好不容易稳住。
刘羡阳如释重负,笑了起来,“阮姑娘毕竟是阮姑娘。”
宋集薪随意抛着那把价值连城的小壶,双手轮换接住。
老人大为欣慰,抚须而笑,说我们醇儒陈氏的家风学风,还是相当不错啊。
崔东山以折扇敲打肩膀,“高老弟,与他说说看我是谁,我怕他猜错。”
马苦玄皱了皱眉头。
崔东山伸出一根手指,随便比划起来,应该是在写字,沾沾自喜道:“竖划三寸,千仞之高。一线飞白,长虹挑空……”
身后桌上有两份秘档,都是宋集薪要求铜人捧露台收集的情报,宋集薪完全信不过绿波亭谍子,因为绿波亭最早的主人,毕竟是那位大骊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更是宋集薪的亲生母亲,虽说如今绿波亭与牛马栏一并属于国师大人,但是宋集薪很清楚,绿波亭许多没被剔除出去的老人,都知道如何做,在皇帝宋和、太后,与势单力薄的藩王宋睦之间,如何取舍,傻子都清楚。
可怜年轻藩王,站在原地,不知作何感想。
刘羡阳有些幸灾乐祸。
崔东山摇头,没有给出答案,只是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怪话:“遗簪故剑,终有返期。”
等到刘羡阳感慨完毕,阮秀已经吃完一块糕点,又捻起一块杏仁酥,说道:“你与我爹聊了什么,我爹好像挺高兴的。”
书房门口的稚圭,其实悄然站立许久,这会儿才开口说道:“公子,有人求见,等候已久。是云林姜氏嫡女,苻南华名义上的妻子,嗯,那女子瞧着有些富态。不过是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真实容貌,还行吧。”
孩子说道:“可以陪先生下棋。”
阮秀抬起头,望向刘羡阳,摇摇头,“我不想听那些你觉得我想听的言语,比如什么阮秀比宁姚好,你与我是比宁姚更好的朋友。”
宋集薪收回视线,转头继续凝视着那四条屏,如今出入藩王府邸的山上修道之人,鱼龙混杂,许多隐蔽身份,对方不主动说破,宋集薪打破脑袋都猜不到,有那桐叶宗潜伏在宝瓶洲多年的祖师堂秘密供奉,还有那北俱芦洲琼林宗在宝瓶洲的生意管事人。
宋集薪脸色难看,这都什么跟什么?
刻舟求剑非痴儿,杞人忧不可笑。
宋集薪笑着走向门口。
孩子就开始发呆。
在崔东山看来,一个人有两种好活法,一种是老天爷赏饭吃,小有近忧,无大远虑,一睁眼一闭眼,舒舒服服每一天。一种是祖师爷赏饭吃,有了一技之长傍身,不用担心风吹日晒雨淋,有钱,所以就可以吃葫芦,可以吃臭豆腐,还可以一手一串,一口一个葫芦,一口一块臭豆腐。
竺泉看了眼陈灵均的竹箱、行山杖,大笑道:“你们落魄山,都是这副行头走江湖?”
裴钱说了三件事,第一件事,颁布分舵的几条规矩,都是些行走江湖的根本宗旨,都是裴钱从江湖演义小说上边摘抄下来的,主要还是围绕着师父的教诲展开。比如拥有一技之长,是江湖人的立身之本,行侠仗义,则是江湖人的武德所在,拳脚刀剑之外,如何分辨是非、破局精准、收官无漏,是一位真正大侠需要思量再思量的,路见不平一声吼,必须得有,但是还不太够。
陈灵均摇头道:“不太清楚,我家老爷每次出门游历,什么时候回家,都没个准数的。”
在座各位,如今都是龙泉郡总舵辖下东华山分舵大佬。
然后头也不抬,微笑道:“马苦玄,享受惯了不讲规矩的好,总有一天,你会吃大苦头的。”
当陈平安飘然落地,战场周边所有剑修都下意识远离此处,自动为第三次出城厮杀的年轻隐官,让出一条道路。
书案上摆了一些不同朝代的正统史书,文豪诗集,书画册子,没有搁放任何一件仙家用物作为装饰。
阮秀点了点头。
崔东山恍然,使劲点头道:“有道理。”
她继续视线游曳,只是没有泄露天机。
崔东山开始闭目养神。
白衣少年抬起头,摆出默默流泪状,似乎觉得氛围不够,便打了个响指。
孩子一板一眼开口说道:“我家先生是东山啊。”
自古仙家轻王侯。
崔东山转过头,看着那个默默站在书案旁边的孩子,“哪家孩子,这么俊俏。”
阮秀说道:“我方才这么问,除了好奇如今剑气长城是怎么个样子之外,也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要是因为有宁姚在的缘故,他过得很好,我与他是朋友,当然也会很高兴。”
刚刚升任分舵副舵主没多久的落魄山右护法周米粒,分舵供奉陈暖树列席这场会盟,供奉陈灵均缺席,已经被舵主裴钱在账本上记过一次。
分舵辖下书院某学舍小舵主李槐,成员有山崖书院学生刘观和马濂,三人挤在一条长凳上。刘观和马濂与李槐不但是大隋山崖书院的同窗,还是一个学舍的好友,刘观是寒族子弟,马濂是大隋豪阀出身,马家与大隋戈阳高氏还是姻亲,刘观马濂都是备受书院夫子厚望的大隋读书种子。
崔东山白眼道:“教拳教步,饿死师傅,教你下棋,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宋集薪一直以来,根本就没有想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宋集薪笑道:“放心吧,随便找个由头的小事。我可以与南岳山君做笔买卖,拿那范峻茂当幌子,争取截取半数送给你。”
刘羡阳当时脱口而出一句话,说我们读书人的同道中人,不该只是读书人。
水龙宗,北宗孙结,南宗邵敬芝。
老龙城藩王府邸,书房。
宋集薪起先就像个傻子,只能尽量说些得体的言语,但是事后复盘,宋集薪蓦然发现,自认得体的言语,竟是最不得体的,估计会让不少不惜泄露身份的世外高人,觉得与自己这个年轻藩王聊天,根本就是在对牛弹琴。
陈灵均战战兢兢道了一声谢。竺泉挥挥手,陈灵均道了一声别,竺泉突然问道:“陈平安什么时候从剑气长城返回?”
崔东山沉声道:“事到如今,我便不与你捣浆糊了,我叫崔东山,那崔瀺,是我最不成材的一个记名徒孙。”
此外还有许多与那桃林道观、寺庙差不多的存在,以及那些现世不多、悄然隐居闭关的高人,大骊王朝的谍报很难真正渗透到北俱芦洲腹地,去探究那些尘封已久的真相。还有一些秘史,是所有在世、已死剑仙的剑气长城之行。
有些时候,很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的陈灵均,总觉得天底下所有的练气士,都应该在小镇住一段时间,与自己虚心讨教些江湖经验。
换回宋和那个本名?与弟弟争一争龙椅?宋集薪没兴趣,或者说宋集薪很怕重蹈覆辙,但凡是个看过几本史书的人,都知道帝王之家的兄弟阋墙,会死很多人的。当今天子也好,太后娘娘也罢,终究都是他的至亲。宋集薪发现自己的人生好像一直这么拖泥带水,爱谁都很难纯粹,恨谁都不彻底,到最后自己就都一一还债,督造官宋煜章,邻居陈平安,婢女稚圭……
马苦玄笑道:“今天能打穷乞丐,明儿说不定就可以打富家翁了,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不然干脆一辈子当乞儿。”
阮秀嗯了一声,说道:“就是个孩子。”
陈灵均便觉得这位老哥很对自己的胃口,与自己一般,最有江湖气!
刘羡阳不是这样,陈平安也不是,这大概就是两个性情大不相同的人,为何能够成为真正的朋友,并且在双方人生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反而更是朋友。
崔东山以手做扇,清风拂面,“何以解忧,唯有自嘲。”
陈灵均听不懂这些山巅人物藏在云雾中的古怪言语,不过好歹听得出来,这位名动一洲的女子宗主,对自家老爷还是印象很不错的。不然她根本没必要专程从鬼蜮谷回木衣山一趟。寻常山上仙家,最讲究个平起平坐,待人接物,规矩繁复,其实有个韦雨松见他陈灵均,已经很让陈灵均心满意足了。
一样是被隆重待客,毕恭毕敬送到了柳质清闭关修行的那座山峰。
暂时不知生死的仙人境野修,黄居然。
当年苻南华进入骊珠洞天,以一袋子金精铜钱和一枚老龙布雨佩,从宋集薪手中买下了这把小壶,这笔买卖,其实还算公道,当然苻南华还是凭本事捡到了个不小的漏,不同于许多山上法宝,空有品秩,对于地仙修士却是鸡肋之物,这把养心湖是品秩极高的珍稀法宝,最是适宜地仙修养道心、润泽气府,不但如此,壶中别有小洞天,还是件方寸物,所以苻南华得手之后,请高人勘验一番,喜出望外,十分珍爱。
稚圭好似意外,偷偷看了眼宋集薪,公子如今是有些不太一样了。
在气象森严的披麻宗,宗主竺泉没露面,两位老祖也都不在山上,一位远游在外多年,至于另外那位掌律老祖晏肃,这些年一直忙着与莅临披麻宗的中土上宗老人,一起加固护山大阵,庞兰溪在闭关,杜文思还在青庐镇跟那帮骷髅架子较劲,陈灵均没见着熟人,一边腹诽自家老爷的面子不够大,竟然都没有宗主亲自接驾,为自己办一场接风洗尘宴,一边辛苦维持自己见过大世面的架势,还要小心翼翼四处打量,早年在小镇铁匠铺子那边,与阮邛过招,差点着了道,一个风雪庙圣人打扮得庄稼把式差不多,这不明摆着是故意坑人吗?所以这趟出门,陈灵均觉得自己还是悠着点比较稳妥。
被气势震慑以及无形牵扯,宋集薪身不由己,立即站起身。
有些发迹,骤然富贵,是靠命好,羡慕不来。可有些成事,是靠日积月累的点点滴滴,好像可以随便学,又好像学不来。
陈灵均收敛思绪,收拾好行李包裹,去与宋兰樵打了声招呼,然后中途离开渡船,去了趟随驾城,直奔火神庙。
在苍筠湖龙宫湖君的暗中谋划下,曾经沦为废墟的火神庙得以重建,当地官府重金重塑了一尊彩绘神像,香火鼎盛,陈灵均挑了个深夜时分,毕恭毕敬敲门拜访,见着了那位瞧着境界不太高的汉子,陈灵均拿出了许多的仙家酒酿,那现出真身的汉子十分开心,只是关于陈平安如今事,汉子半句不问。
聊完了正事,裴钱大手一挥,“嗑瓜子!”
骑龙巷左护法趴在长凳下边。
马苦玄抱拳道:“希望以后还能聆听国师教诲。”
霁色峰祖师堂大门外的广场上,召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武林大会,为表重视,摆放了一张桌子四条长凳,桌上摆满了瓜果糕点。
宋集薪并不是真正贪图一把养心壶,而是此次回乡游历,让一直看似勤勉为政、实则得过且过的年轻藩王,从一个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泥瓶巷宋集薪,不知不觉提起了一份心气,终于开始以大骊藩王“宋睦”自居,那么这把重新落入手中的小壶,宋集薪松开一手,轻轻掂量,这就是山下权势的分量。
崔东山依旧在高老弟脸上画乌龟,“来的路上,我瞧见了一个大义凛然的读书人,看待人心和大势,还是有些本事的,面对一队大骊铁骑的刀枪所指,假装慷慨赴死,愿意就此殉国,还真就差点给他骗了一份清誉名望去。我便让人收刀入鞘,只以刀柄打烂了那个读书人的一根手指头,与那官老爷只说了几句话,人生在世,又不只有生死两件事,在生死之间,劫难重重。只要熬过了十指稀烂之痛,只管放心,我保管他此生可以在那藩属小国,生前当那文坛领袖,死后还能谥号文贞。结果你猜怎么着?”
宋集薪攥紧手中那把养心壶,猛然起身。
宋集薪弯腰作揖,轻声道:“国师大人何苦刻薄自己。”
当然祖师堂的大门不是随便开的,更不能随便搬东西出门,所以桌凳都是专门从落魄山祖山那边搬来。
与那韦雨松道别,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更不敢劳驾对方送到山门,陈灵均独自下山的时候,半路遇上了一位姿色平平的妇道人家,好像看他的眼神不太对劲,陈灵均有些犯别扭,老子又不是那魏檗,瞅啥瞅。那妇人好没眼力劲,竟然鬼鬼祟祟跟了陈灵均一路,到了山门口那边,陈灵均有些犯怵,就打算改变主意,重新登山,在披麻宗住上几天,好歹将那妇人甩掉再动身不迟。
清凉宗贺小凉。
竺泉笑道:“魏檗已经飞剑传信木衣山,以后走江一事,若是有些麻烦,你可以报上披麻宗竺泉的名号,未必能够一定救命,但是肯定可以帮你报仇。当然,没有麻烦是最好。不过会很难,在咱们北俱芦洲游历江湖,没缠上一堆麻烦,算什么历练。”
如今的剑气长城再无那半点怨怼之心,因为年轻隐官原来是剑修,更能杀人。
一位兵家妖族修士身披重甲,手持大戟,直刺而来,年轻隐官直线向前,随便以头颅撞碎那杆长戟,一拳震散对方身躯,一脚稍重踏地之时,拳架未起,拳意先开。
以陈平安为圆心的周边战场十数丈内,拳意洪水肆意倾泻,不但如此,第二个更大的拳罡圆圈,在远处再起,激荡不已,一层拳架一层神意,圆圆相生如层层月晕。
居中武夫,如日中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