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也懒得解释什么,摇头道:“刑官还是将她们带在身边好了。”
女子眨了眨眼睛,抬起一手,天地四方,许多散落各处的神灵尸骸,腐朽不堪的庞然身躯,不断崩裂稀碎,然后皆有金色沙粒连绵成线,最终聚拢在捣衣女子四周,如同一座金山,大小如那宁府斩龙崖。
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
化外天魔不喊隐官爷爷、隐官老祖的时候,往往是在说真心话。
霜降蹲在一旁,惋惜道:“隐官老祖这桩买卖,亏大发了。不该这么爽快的,换成是我,就狠狠敲一笔竹杠。”
最终陈平安心神退出小天地,从云海上站起身,御风去往牢狱入口。
捻芯一闪而逝,去交给老聋儿,转瞬即返,她说道:“亏得去早了,老聋儿刚要离开牢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听到这里,陈平安恍然大悟,有些明白为何这位云遮雾绕的刑官剑仙,对自己莫名其妙就不待见了。
陈平安微笑道:“再说。”
刑官更加干脆利落,以袖里乾坤的神通,收起了茅屋溪涧、葡萄架神杯、和那白玉桌石凳,御剑远游,杜山阴与浣纱少女尾随其后。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位上五境大妖,五位元婴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
霜降举起双手,“你别试探我了,我反正打死不碰这符纸的,不然一个不小心,又要被你算计,折损百年道行。”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捻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捻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
陈平安将法刀递还给捻芯。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
陈平安也不矫情,总不能一把扯住女子,丢给刑官,于是向她拱手致礼,然后望向那白玉桌方向,轻声道:“连条凳子都不留下啊。”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颗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该是自己的洞府境跑不掉。
就知道这头化外天魔,早已认出了这张青色宝光浓郁的符纸根脚。
陈平安横刀在膝,极重,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化外天魔,“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份上。”
比起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陈平安停下脚步,笑道:“在浩然天下,一位上五境山巅神仙的大驾光临,就是最好的登门礼。”
俨然还是以婢女自居。
霜降轻声提醒道:“这座金山,在那青冥天下,足可炼制出三四位江水正神、水仙府君的金身了。在隐官老祖的那啥福地,终究才是个中等福地,只会金身神位更多。”
陈平安将那张符纸递给化外天魔,说道:“也就是我知道得晚,不然早就应该这么做了。霜降,你转交给老聋儿,他离开牢狱后,捎给风雪庙魏晋,帮忙送去宝瓶洲,只能是交给一个名叫崔东山的人。”
陈平安这一次路过牢笼,大妖云卿再次露面,面带笑意,打趣道:“先前武运在身,如今炼化神灵尸骸至宝,又要与隐官道贺了,等到跻身洞府境,还要再道贺一次,有些忙。幸好不是在蛮荒天下,不然光是庆贺的赠礼,就要送出三份。”
立足处,是陈平安由衷认可的那些大小道理。
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金色小人沉默片刻,然后用一番骂人言语,表达着安慰意思。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保持原有姿势。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霜降拉着女子去捡宝,双方合计一番,霜降起先是打算自己找着的,当然全归自己,她找着的,双方九一分账,不曾想那个境界稀烂的臭娘们,不知谁借给她的狗胆,竟然想要五五分成。只是她的境界修为不值一提,却是金精铜钱的祖钱,就算被自己打杀了化身法相,也会在陈平安收入囊中的那枚金精铜钱显化而生,到时候告刁状,吹枕头风,霜降估摸着自己消受不起,就陈平安那脾气,就喜欢在这种小事上斤斤计较,十之八九会直接请陈清都一剑剁死自己。霜降只会好言好语与她商量,最后好不容易谈到了四六分账,霜降小赚些许,只觉得比纠缠老聋儿八十年还要心累,不曾想她犹不满意,哀怨嘀咕一句,奴婢真真无用,害得主人白白失去了一成收益。
金色小人说道:“你在害怕无法离开,害怕自己成为第二个陈清都,同时又没有陈清都的本事。你怕离别无重逢,你生平第一次害怕所有的所作所为,在自己这边,都不得半点回报。”
尤其是最后署名之时,还从三魂七魄当中,分别剥离出一粒本命灵光,注入“陈平安”这个名字当中。
真身是那青鳅的大妖讥笑道:“就凭你?加上那把破刀?伸长脖子让你砍,你砍得动?”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来到捻芯那边,陈平安等待她抽出一根纬线后,说道:“借你法刀一用。”
云卿感慨道:“与隐官言语的机会,看来不多了。”
有些话捻芯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本来是想劝说杀妖缝衣一事,让陈平安抓紧些。只是话到嘴边,捻芯还是作罢。
陈平安竭力忍住笑,终究是没能忍住,抱拳道:“好吧,恳请长命道友一定要去宝瓶洲做客,好歹当个拘束不多的记名供奉。”
霜降捧腹大笑。
陈平安转过身,摆摆手,与那女子笑道:“长命道友,以后你我平辈。实不相瞒,我还真有个去处,在那宝瓶洲,名为莲藕福地,适宜道友久居修行。只是道友将来离开剑气长城之后,到底去往何方,要不要去那莲藕福地,单凭道友心愿。”
金精铜钱显化而生的捣衣女子,闻言愈发笑容动人,柔声道:“奴婢贱名长命,主人若是不喜此名,随便帮奴婢取个名字就是了,奴婢只会荣幸至极。”
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绝大多数,看待每一座洞天福地,眼中所见,皆是神仙钱。尤其是那些不知天外有天的福地之人,在谪仙人眼中,最不值钱。
陈平安沉声道:“不是在浩然天下,遇到云卿前辈,大憾事。”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他就守在原地,如那行亭,愿意为人做些遮风挡雨的小事。
石桌那边,捣衣女子与浣纱小鬟依依不舍,只是她们望向年轻隐官,又嫣然而笑,明眸流光。
收人礼物馈赠,难免欠人人情。包袱斋捡漏,却是脑袋拴裤腰带上,凭本事挣钱。
此地是年轻人的心境显化。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
随后陈平安独自闲逛,不过分别之前,她伸出手指抵住额头,取出一枚金精铜钱,交给了陈平安。
陈平安轻声道:“莫要骂人。”
陈平安点点头,去往那座行亭建筑,独自一人,抱膝而坐。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陈平安笑道:“都快要死了,就不能说几句好听的?”
她便不再多问了。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点点头,先取出那张承载金箓玉册文字的青色符纸,因为文字太多太重的缘故,纸张显得凹凸不平。
而亭顶,象征着陈平安心心念念的大剑仙。
双方约好了,今天只是刨地三尺了一个方向,以后每天去往一处,至多一旬光阴,就能粗略搜刮一遍,下个一旬,再好好查漏补缺一番。
根本不给捡破烂的机会。
陈平安站起身,佩刀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陈平安笑道:“赠?”
你他娘的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既为自己,求个心安,也为自己那个学生,能够在宝瓶洲倾力施展手脚。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买卖规矩。一颗雪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颗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颗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它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它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它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女、浣纱鬟、葡萄架、十二神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他娘的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芥子心神,巡游四方。
境界越高,离散只会越多。大概因此,所以年轻人对待证道长生,一直没有任何野心。也怕死,却也不愿长生久视。
霜降大声喊道:“隐官老祖,你那心爱姑娘,晓不晓得这份契约?”
陈平安瞬间回过神,故作镇定道:“这桩契约,关我屁事。”
霜降高高跳起,伸出大拇指,“隐官老祖,你老人家理直气壮说着心虚话,特别读书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