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好像玩笑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说到这里，小姑娘真编不下去了，只好苦兮兮转头看着裴钱。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么？老厨子说没呢，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

这件事，回了落魄山后，还真没人跟陈平安说过。这么大事儿，竟然没谁说，自己得记一笔账了，从崔东山到裴钱再到老厨子，还有陈灵均，一个都别想逃，只有小暖树，就算了。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不然这位龙虎山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觉得如果是换成自己单独游历这艘渡船，那么哪怕有保命符傍身，没个七八十年，就根本别想离开了，老老实实在这儿鬼打墙似的，至多是一处处游山玩水过去。那几座城，其实个个大如王朝山河，游历路上，有人归持灯笼，上书“三官大帝”四字，红黑相间，悬于门首，可以解厄。有人以小杌插香供烛，一步一拜，以此虔诚拜香至山顶。

条目城除了城主李十郎，还有副城主。其余城池，应该大抵如此，会设置正副。

小米粒皱起眉头，取巧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双手笼袖站在门口，就如他自己所说，只是看个热闹，遥遥目送四人离去，显然这三位的出城，是直接离开这艘夜航船。

其实裴钱都不明白李十郎唯独要说此事，师父说此物是虚幻之物，得与失，意义何在？可要说一位条目城城主故意坑他们钱，好像说不通，那也太无聊和下作了。

高冠男子说道：“再说。”

裴钱返回客栈，敲门而入。

陈平安笑着点头，“可不是。”

那位飞升境剑修，又循着那一粒剑尖光彩的牵引，那女子气势如虹，御剑直去北俱芦洲和宝瓶洲之间的广袤大海，又随手一剑随意斩开禁制。

不然也说不出那句惊世骇俗的言语，“我耕彼食，情何以堪？誓当决一死战！”

鸡犬城内，一处大河之畔，一位高冠男子缓缓而行，岸上不远处既有书院，岸边也有石碑矗立，铭刻“问津处”，而那涛涛河中，有一处水心砥柱大石，石上置猿槛中。

夜航船上总计十二城，其中还有上四城，那么应该就会有中四城和下四城了。

裴钱取出数本书籍，每本书都有折页，正色说道：“师父，查到根脚了，是那刘承规，山阳人氏，字大方。官史、府志记录都不少，在名宦、文苑、水利在内的很多条目之下，都有此人的记录，只是篇幅都不算长。按照书上记载，涉及戥子一事，好像是此人率先从钱入厘，使得这种山下衡器，更加精准了。”

陈平安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张白纸，写下了所见人物、所知地点和关键词汇，以及所有机缘线索的由来和指向。

确实怪异，他们虽说身份特殊，职责所在，所以在这条渡船上畅通无阻，但是想要更换城池，一样需要解谜一般，通过层层关隘，没有捷径可走，亏得元雱这家伙好像无所不知，才势如破竹一般，最终抽丝剥茧，循着那条不断清晰起来的脉络，一路来到这座外乡过客最难进入的条目城。

陈平安重新翻开那本虬髯客赠送的册子，缓缓思量起来。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的，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一位背书箱的年轻儒士，弱冠之龄的面容，神色从容，他腰悬一枚书院君子玉佩。

别称无用城的白眼城内，一处乡野地界，那个离开条目城的封君骑着牛，牛角挂一把长剑，老道人高歌而行，怀里捧着个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西瓜，说那青牛道士，能延将尽之命。白鹿真人，可生已枯之骨……结果挨了一拨乡野顽劣稚童的泥块乱砸，追着打，让这不要脸的蟊贼将那西瓜留下，闹哄哄的，路上尘土飞扬。老道士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抚须而笑，没办法，受人恩惠，替人办事，吃点苦头不算什么。

陈平安对此并不陌生，钟魁，还有剑气长城那位君子王宰，都有。样式相同，篆文各异。

只有陈平安走到了窗口，抬头望向夜幕，背对着她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裴钱只好聚音成线，一五一十与师父说了那桩玉液江风波，说了陈灵均的祭出龙王篓，老厨子的问拳水神娘娘，还有之后小师兄的造访水府，当然那位水神娘娘最后也确实主动登门道歉了。只是一个没忍住，裴钱也说了小米粒在山上独自逛荡的景象，小米粒真是没心没肺到的，走在山路上，随手抓把翠绿叶子往嘴里塞，左看右看没有人，就一大口乱嚼树叶，拿来散淤。裴钱从头到尾，没有刻意隐瞒，也没有添油加醋，一切只是实话实说。

陈平安点点头。

三人见着了陈平安，都没有什么惊奇之色。

陈平安笑道：“尽信书不如无书。”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加上陈平安得知封君只是远游别城，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邵宝卷如何做得的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这位龙虎山小天师与那青衫客称赞一声，然后轻轻一手肘敲少年僧人肩头，“你们聊得来，不说几句？”

小米粒嗯了一声，小心翼翼道：“好人山主，可不是我怕挑担子啊，我每天都挑着金扁担巡山，就是为了偷偷用来告诫自己职责大哩，只是这么大官儿，不如换个人吧，我看景清就不错啊，他还喜欢当官，让他来当这个护山供奉，我看挺合适。传出去也好听些，景清是元婴境嘛。”

裴钱看着沉思不语的师父，轻声问道：“有麻烦？”

小米粒不再嗑瓜子，双臂环胸，皱紧眉头，开始认真思考那两本书的书名。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她在陈平安这边，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裴钱皱了皱眉头，察觉异样，立即从袖中取出那张青纸材质的买山券，发现背面多出了“且停亭”三字，与此同时有个嗓音响彻屋内，“陈剑仙如果再不去买下戥子，就又要晚了。”

李十郎突然说道：“你要是真不愿意当这副城主，他身边那个年轻女子，可能会是个契机，说不定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捻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那本递出书籍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当时接过书籍之时，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籍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卖文挣钱一事，如果不去谈挣钱多少的话，只说行事风格，身边这位李十郎，可谓天下独一份。

有个名叫不准的疯癫汉子，手持一大把烧焦的竹简，逢人便问能否补上文字，定有厚报。

他假装没听过裴钱的解释，只是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笑道：“以后回了家乡，一起逛红烛镇就是了，咱俩顺便再逛逛祠庙水府什么的。”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裴钱写完一句话后，停下笔，抬头眨眨眼，“不知道名字，可能没见过，反正记不清。”

陈平安微笑道：“落魄山上官大官小，不看境界高低，只看……名气大小！那你自己说说看，谁能当这个护山供奉才服众？”

李十郎说道：“年轻后生身上，那一股子扑鼻而来的迂腐气，条条框框的，尽是些刻板规矩，让人瞧着不爽利，与他做买卖，委实难受。后来的那个儒生，就好多了。”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双手拍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裴钱轻声道：“师父，李十郎交出的那张卖山券。”

小米粒却说道：“叫碧玉，我晓得嘞！还有那啥两本书，我都记得的，等会儿，让我想想，莫急莫急！”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而且在陈平安内心深处，落魄山一直空悬的左护法那把座椅，一早就是为陈灵均准备的。在当年寄给曹晴朗的那封密信上，就提到过此事，只等这家伙走渎成功后，如果落魄山确定了自己无法返回家乡，就会落定此事。只是后来等到陈平安返回浩然天下，到了落魄山，见那陈灵均确实是走路飘得有些过分了，就故意没提此事，反正好事不怕晚，再晾这位“交友遍天下”的陈大爷几天就是了。

小米粒一屁股坐在长凳上，重新趴在桌上，有些忧愁，皱着疏淡的眉毛，小声说道：“好人山主，我好像啥都帮不上忙唉。在落魄山外边……”

对这位洞府境的落魄山右护法来说，剑气长城，那也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啊，在周米粒心中，是仅次于落魄山、哑巴湖的天底下第三好！

白发书生爽朗笑道：“别扯这些个有的没的，分明是那年轻剑仙做买卖太精明，与你起了某种大道之争，让你忧心且吃疼了。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这条目城的城主之位，就该落别家了吧？不然十郎会火急火燎丢出一道逐客令？白白给一个年轻晚辈瞧不起胸襟气度，如何？捏鼻子递出卖山券，还要给人冷嘲热讽的，这就好受了？”

这是个问题，却不是在提问。

以及谁都不会太多去想的那位撑船人！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水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蟊贼，耽误我巡山哩。”

此外还有一个背桃木剑的年轻道士，身边站着个少年僧人，背着个用布遮掩起来的佛龛，是那随身佛。

陈平安回过神，摇头笑道：“恰恰相反，解决了师父心中的一个不小疑惑，这条渡船的运转方式，已经有些端倪了。”

小米粒神采飞扬，却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双臂环胸，高高扬起小脑袋，“这就有点愁人嘞，不当官都不行哩。”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条目城内，一处小亭外，李十郎望向那匾额且停亭，叹了口气，身边侍女多达十数位，秦子都只是其中之一。

天文地理，三教九流，诸子百家。人伦军政，方士术法，典制仪轨。鬼怪神异，奇珍宝玩，草木卉。

陈平安双指并拢，轻轻屈指敲击桌面，突然说道：“先前那位秦什么来着的姑娘，嗯？”

李十郎气笑道：“听你口气，是很想条目城换个城主了？”

大髯游侠佩长剑，骑跛脚驴饮美酒，就此离去，与此间天地无声道别。气概豪迈，令人艳羡，而无惋惜。

一个是朋友可多可多的家乡，一个是江湖小小不太大的故乡，一个是她这位哑巴湖大水怪，不小心就扬名两座天下的地方。

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但是水仙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裴钱看着师父将一张白纸写得密密麻麻，师父然后双手笼袖，盯着那张纸开始沉思不语。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当陈平安看到其中宫观条目，发现此人曾经奉旨敕建玉清昭应宫，担任副使。除此之外，皇帝祭祀汾阴，又派刘承规监督运送物资，此人曾经开辟水路。

瞬间落在白眼城地界。

李十郎愤愤道：“这种不解风情的年轻人，能找到一位神仙眷侣就怪了！难怪会天各一方，活该这小子。”

有个卖酒的长脸汉，一喝高了，就与酒肆的账房先生发酒疯，说要诛你十族。

老书生拆台道：“先前那道山券，也不是十郎白送的，是人家凭自己本事挣的。交情归交情，真相归真相。”

那张云梦长松小弓，果然烫手。这是不是可以说，许多在浩然天下虚无缥缈、可有可无的一条条因果脉络，在夜航船上，就会被极大彰显？例如青牛道士，赵繇骑乘请牛板车离开骊珠洞天，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藕福地的那幅老祖宗五岳真形图。虬髯客，跛脚驴，裴钱在演义小说上看过他的江湖故事，裴钱在小时候，就心心念念想要有一头驴子，共走江湖。兵器铺子的五松先生，白也的仙剑太白一截剑尖，佩剑夜游……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与裴钱正色道：“不过这桩属于你的挣钱机缘，你争与不争，在两可之间，都是可以的。”

浩然天下，被一剑劈开天幕，有人仗剑从别处天下，飞升至此。

裴钱拧了拧小米粒的脸颊，“就不是这么回事。”

陈灵均哪怕敢当那下宗的宗主，在祖师堂议事之时，当着那一大帮不是一剑砍死就是几拳打死他的自家人，这家伙都能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架势，却是独独不敢当这护山供奉的。陈灵均有一点好，最讲江湖义气，谁都没有的，他什么都敢争，比如下宗宗主身份，也什么都舍得给，落魄山最缺钱那会儿，其实陈灵均变着法子拿出了许多家底，按照朱敛的说法，陈大爷那些年，是真捉襟见肘，穷得咣当响了，以至于在魏山君那边，才会如此直不起腰杆子。但是已经属于别人的，陈灵均什么都不会抢，别说是小米粒的护山供奉，就是落魄山上，芝麻绿豆大小的好处和便宜，陈灵均都不去碰。简而言之，陈灵均就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老江湖。

她将水仙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小米粒刚想要说话，裴钱抬起头，抄书不停，却眼神示意小米粒不要说话。

读书人微微叹息，不知何时何人，才能帮助白眼城破个无用局。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冥冥之中，条目城的这正副两位城主，可能还要加上杜秀才那几位，都认为那虬髯客已经知道了出城之时，就是最后一点灵光消散之时。

连同夜航船十二城城主在内，都察觉到了这等惊骇异象。只是无一例外，谁都没有去主动招惹那个气势汹汹的女子。

那青牛道士最为可怜，因为就他离着那位女子剑仙最近了，枯瘦矮小的老道人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那位年轻女子，飞升境剑仙？

老道士挤出个笑脸，故作镇定，问道：“你哪位啊？”

那女子伸手一抓，将那把悬在牛角山的长剑夜游，握在手中，与那封君眯眼问道：“陈平安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