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8章 议事
老秀才转头埋怨那俩傻子,“杵那儿干啥,还不快来见一见你们的小师弟!”
老秀才依旧一手攥着关门弟子的胳膊,舍不得放开。
左右和刘十六快步走到先生身边。
刘十六与那小师弟微笑点头,总算见着一面了。
陈平安立即作揖道:“见过君倩师兄。”
这位头次见面的师兄,在落魄山那边,帮着挣了一大笔金精铜钱。
左右板着脸说道:“能耐不小。”
陈平安起身后,看了眼先生。
老秀才跳起来就是一巴掌打在左右脑袋上,“你这当师兄的,怎么跟小师弟说话呢,都会阴阳怪气了,谁教你的,啊?!”
浩然天下,豪杰圣贤,齐聚于此,视线游曳,各有打量。
世间所有画龙之人,最希冀一事是什么?自然是世间犹有真龙,可以让人一睹真容。
拣选路线极有讲究,刚好躲过那些镜水月。
问津渡那边,哪里有仙子的镜水月,一个腋下夹斗笠的汉子就往哪里凑,探头探脑,这边蹦跳几下,那边挥手几下,不然就是站在原地,竖起双指,笑容灿烂。
嫩道人瞧见了那人,顿时心弦一紧。
左右只得违心说道:“那就都是真心话。”
比如白帝城那位魔道巨擘,遇见了,只要不聊他的师父,都好说。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好好,就当没有。”
约莫半炷香功夫,陈平安竖耳聆听,期间只是详细询问了两事,桐叶洲的镇妖楼,以及那个君倩师兄的那位开山大弟子。
李槐闷闷道:“陈平安来见我还差不多。”
刘十六疑惑道:“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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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名,只有文庙知晓。
嫩道人感叹道:“公子开了天眼一般,真是有如神助!”
一位木讷汉子,穿着草鞋,步行天下。正是墨家第四代钜子。
轻拍马背。
至圣先师并未现身。
“你们俩懂个屁。”
陈平安作揖道:“见过左师兄。”
阿良收敛神色,看了眼那条楼船,微微皱眉。
老人很自豪,只是很快就转过头,好像不敢多看一眼。
陈平安瞥了眼桌上棋局,“先生肯定指点过两位师兄。”
岸边垂钓,武夫扎堆。
所以吴殳,与那玉圭宗宗主韦滢,其实在先前那场雅集酒宴上,都比较沉默。
一条文脉衰落之际,被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
老秀才揭了泥封,双手捧住酒壶,仰头喝了一小口,笑眯起眼,轻轻点头,才一小口酒水,老人便有些陶醉醺醺然。
曹慈与元雱一起行走在鳌头山的林荫小道上,迎面走来两位下山之人,是北俱芦洲的徐铉和林素。
跟山上人世间事较劲,不如跟酒较劲。
老秀才又问:“那你有没有忘记自己还有个小师弟啊?”
按照承诺,只要宗门祖山的铁树一天不开,郭藕汀就一天不得
学生们没来的时候,老人会埋怨文庙议事怎么那么着急开,拖延几天又何妨。等到三个学生都到了功德林,老人又开始埋怨议事这么大一事,急什么,多筹备几天更好。
关键是那个出身骊珠洞天的稚圭,如今连齐渡公侯都不是,要知道连那北俱芦洲的大渎,都有了灵源公和龙亭侯。
左右默不作声。
远古行刑台上边,甲剑,破山戟,枭首、斩勘两刀,这几件,都是老黄历上边的神炼重器,不等神灵真正行刑,蛟龙只是瞧见了那几件兵器,估计就已经吓掉了半条命。
王赴愬毫不犹豫答道:“李二卯足了劲,三拳都没能打死我。能厉害到哪里去?”
铁树山上,按例不种卉,那么又如何能够开?
银鞍白马,飒沓流星。
他只是对那位黄衣老者,多看了几眼。
陈平安小声问道:“萧愻如今身在何处?”
中土神洲。当然独一档。
郭藕汀微微一笑,当是记住了那个“年少才高”的儒生李槐。
一座铁树山,是郭藕汀以崩碎山脉堆积而成,算是一种受罚姿态。
阿良喝着酒,大手一挥,只管放马过来。
阿良无奈道:“李大爷,厚道点。”
这个小师弟,既然这么让先生满意,那么练剑练拳,就不能懈怠了。
左右和陈平安师兄弟两个,真要打起来,自己再劝架不迟。
总把平生入醉乡,醉中骑马月中还。
李槐又不傻,侧过身,对着楼船那边抱拳行礼道:“丁前辈。”
一位年迈炼师好奇询问道:“郭山主,那个阿良,当真跻身过十四境?只是被托月山给硬生生消磨掉了十四境?”
老秀才说道:“如果先生没有记错,你师弟在剑气长城那边,就你这么个师兄可以依靠啊,都说一个师兄等于半个长辈,看来是先生说话不管用了。”
既然不敢反驳先生,就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同样是飞升境大妖。铁树山,是浩然大宗。如果说白帝城是天下野修的心中圣地,那么这位幽明道主的铁树山,就让所有山泽精怪心神往之。
“至于先前站在郭藕汀身边的那拨高人,是一等一的丹青圣手,其中三人,尤其擅长画龙,他们几个的名字,你在书上应该都看到过,陈所翁,笔墨若铁钩锁,可拘蛟龙画卷中。房虎卿,被誉为画中的草书圣人,除了画龙之外,各大王朝的宫廷水陆画,都以邀请到此人绘画鱼龙海水为荣。董毗陵,他在登山修行之前,是位宫廷画师,曾经奉旨画龙于玉堂院北壁,用笔极精,结果因为太过惟妙惟肖,皇帝御笔点睛之时,天地感应,云雾生成,墙上水纹作波涛汹涌状,吓哭了一大拨前去赏画的龙子龙孙。”
阿良跟随着颠簸马背,晃晃悠悠,一边饮酒一边高声道:“气质冷如冰,风骨硬似铁,在下剑客阿良,四座天下的风流帅!”
这次出门远游,除了福地主、四位命主神,还有一位少女面容的凤仙神,在百福地资质浅,神位低,昵称瑞凤儿,好不容易才跻身了七品三命,有了个“羽客”的美誉,只是“菊婢艳俗”的说法,始终让少女黯然神伤,而且流传越来越广,而率先提出这个伤人心说法的,又是苏子的一位得意门生。
李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正色道:“阿良,作为你的拜把子好兄弟,我能不能说句良心话。”
陈平安只得闭嘴,不去锦上添。
而老掌柜的那个姑娘,与年轻伙计是恰恰相反的心情,她坐在角落一张桌旁,忙着梳妆打扮。桌上的瓶瓶罐罐,堆积如山。女子正在犹豫是描垂珠眉好呢,还是新鬓角鸦飞的却月眉更好看呢?对着一把梳妆镜,左看右看,她突然变了主意,觉得自己有一双丹凤眼,若是将上眼睑线条画深些,下眼睑浅些,说不得就要更加符合那些艳本小说上所谓的“美姿姿可喜煞”了,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眉眼妆一换,连那面靥子、口脂和发钗衣裙都要换了,岂不愁人?
李槐问道:“你谁啊?”
那条楼船稍稍靠近岸边,船头很快出现了十数位神仙中人,其实原本有些人是不愿意露面的,不曾想那斗笠汉子的视线游曳而过,一个不落,将老朋友们都给照顾到了,只得呼朋唤友,求个有难同当,一同走出船舱屋舍。
谁都无法想象,其实文圣一脉,师兄弟几个里边,脾气最好的,是左右。
李槐收起行山杖,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总觉得那条船煞气有点重,阿良,是我的错觉吗?”
符箓于玄门下嫡传,龙虎山天师府里边的黄紫贵人,白帝城韩俏色的嫡传,都有运道不济的剑仙胚子。
更远处的那位桐叶洲武圣吴殳,哑然失笑。
奇了怪哉,照理说先生也没太多亲传学问给小师弟,双方相处时间极短,小师弟怎么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所有有资格参与议事的人物,心中都响起一个温醇嗓音,“开始议事。”
至于宋长镜,在那宝瓶洲,凭借阵法,凝聚一洲武运在身,一拳击退王座大妖袁首,拳杀两仙人。
王赴愬早年在试图跻身“神到”之时,走火入魔,人身小天地内的万里山河,湖海蒸腾,山岳陆沉一般,气象大乱,武夫纯粹真气被数位剑仙合力拘押起来。
左右剑术是高,才情也高,却受限于自身性情。
陈平安保持微笑。
是那最早开在倒悬山的黄粱铺子,老掌柜趴在柜台上逗着那只笼中武雀,年轻店伙计忧心忡忡,因为听说那个阿良就要到了。
嫩道人有些想不通,李槐对那郭藕汀的敬畏之情溢于言表,再加上先前在湖君李邺侯那边的拘谨,怎么回事,阿良什么剑术,你不知道?老瞎子什么境界,你不清楚?也没见你有半点畏缩啊,横得无法无天了。
老而好学,如炳烛之明。君子不恤年之将衰,而忧志之有倦。
老人回头看了一眼。
右边还有三人,皑皑洲雷公庙一脉师徒二人,沛阿香和柳岁余。
不过如今老瞎子却只是李槐的大半个师父。老瞎子反而偏就喜欢这样的没道理。
好似被众星拱月的居中一人,是个五短身材的汉子,貌不惊人,身边却站着两位姿容绝美的侍女,略施淡妆,就是国色。
阿良突然一拍额头。
左右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内疚和伤感。
一年四季十二月,分别有四位命主神,十二月神。而十二月神,都会邀请一位男子,作为各自唯一的客卿,故而他们又有男子神的美誉,往往是那些诵诗词堪称“神来之笔”的文人雅士、山上神仙。相貌气度,修士境界,文采辞藻,自然缺一不可。不过在这之上,还有那太上客卿的虚设头衔,例如白也之于牡丹。
阿良继续显摆自己的见多识广,“拖拽楼船辟水前行的那条白龙,来自安乐寺壁画海水图,另外那条墨蛟,来自一幅《神龙沛雨图》。寺壁海水图和沛雨画卷,我都亲眼见过,确实各自少了一条白龙、墨蛟。”
李槐,既是这个老瞎子的开山弟子,也是关门弟子。
老秀才说道:“有的。怎么没有!”
左右纹丝不动,犹豫了一下,说道:“一半是真心话。”
老秀才说道:“听口气,很委屈啊。”
阿良立即嬉皮笑脸,“是多年以前的一次做客,邺侯兄非要我搬走百来坛,不然不给走,盛情难却,我有啥法子,只能收下了。紧着点喝,就喝了这么多年还没喝完。”
而武夫吴殳与剑仙韦滢之间,哪怕是桐叶洲同乡,其实也没什么可聊的。算是认识,点头之交。
又比如那个左右,孤傲至极,难以亲近,那么只要别去主动招惹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
齐廷济,陆芝。阿良,左右。
问津渡不远处,一袭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满脸笑意,缓缓走来。
王赴愬嗤笑道:“一般般,拳不重脚不快,如果不是你问起,我都不稀罕多说。”
刘十六对此秉持一个宗旨,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跟我没关系。
左右点头。
只是抬头看了眼天幕。
李槐感慨道:“别的不说,能够与幽明老祖聊上一句话,这走马符没白骑。”
刘十六就大致聊了些重返浩然天下后的境遇,去落魄山,问拳于天,之后南下老龙城,再去了桐叶洲,在一处福地收了个嫡传弟子,最后去了趟蛮荒天下,到了那座剑气长城,刚好与师兄左右重逢,就一起来到中土文庙。
阿良一边躲避行山杖,一边抠鼻子,“我爱怎么叫就怎么叫,你看那藕丁兄不也答应了?换成一般人,喊破嗓子都拦不住那条‘淋漓’渡船。”
陈平安与李槐说道:“回头找你。”
一辈子都没喜欢过喝酒的左右开始喝酒。
先前那三场雅集,其实是场面事。
没有功名的董老夫子,以及还是没有功名的伏老儿,你说你们瞎忙个啥,咱们好好聊聊。
同样的,宋长镜当时到底有无跻身十一境?或者说已经迈过那道门槛,等到阵法崩碎,就又退回了十境?
刹那之间。
李槐难得在阿良这边说句好话,“你懂的还不少。”
身为一名剑客,多次云游四方,知己遍天下,光是为了装酒,就填满了两件咫尺物。
左右立即说道:“是学生忘记了。”
嫩道人缩了缩脖子。
一个佝偻老人,有眼无珠,一手负后,一手掌心抵住下巴,他孤零零一人,站在不远处,咧嘴道:“见着了我的弟子,架子还这么大?靠岸都不舍得,黄泉路上,走这么急匆匆吗?”
老秀才这会儿就像眼中只有陈平安,说道:“先生在这边每天抓瞎,委实是脱不开身,没法子去找你。”
陈平安坚持道:“真没有。”
嫩道人一声喟然长叹,同样的异类出身,只不过一个在浩然天下混得风生水起,开宗立派,受万人敬仰,一个在十万大山里边每天趴着看门,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受那窝囊气。
也要能够补天缺。
破罐子破摔,先生在,谁怕谁。
老秀才哈哈大笑,这个矮小老人,踮起脚尖,正了正这位弟子的衣衫领口,安慰道:“先生只是个教书匠,又不是喊打喊杀的人,境界修为,打架本事什么的,那也叫事?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无日不在是。”
楼船那边。
相传第一次“铁树山开”之时,就是郑居中登山之时,在那之后,铁树就再无开了。
老秀才拎着酒壶,缓缓起身,笑道:“先生有点事要忙,你们三个聊着。”
于玄。
岸边马背上的嫩道人,幽幽叹息一声。自家公子,真是福缘深厚,别人需要打生打死才能挣着一点名气,李槐大爷不费吹灰之力就有了。
接下来的天下大势,会更加复杂,更加暗流涌动。
张条霞笑问道:“那个李二拳脚如何?”
柳岁余笑问道:“怎么个‘一般般’?”
当然左右除了在先生这边,也绝不是什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就是了。
三骑停下马蹄,楼船也跟着停下。
甚至一个一个都太好,连先生叮嘱他们要照顾好自己,都显得有些多余。
李槐脸色僵硬。等到没了外人在场,必有重谢。
刘十六立即恭敬道:“学生在。”
师门之内,还稍微好点,只要出了文圣一脉,练剑之后的左右,那就完全是另外一个左右,没吃过亏。
墨家一脉的辩学,极妙。可惜我那关门弟子,已经是咱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了,不然当你们墨家的第五代钜子,不敢说绰绰有余这种话,说是勉强胜任,绝不过分,当然了,若是可以兼任钜子,我老秀才什么肚量,半点不介意。文庙那边,好商量啊。我跟老头子和礼圣啥交情,你不知道?
左右黑着脸。
老秀才笑逐颜开,“晓得,晓得,先生是见过她的,是个好姑娘,确实好,一看就是个心善的女子,你这榆木疙瘩的左师兄,还真就未必配得上了。”
李槐吃一堑长一智,带着嫩道人离得远远的。
老秀才伸手指了指左右和陈平安,痛心疾首道:“君倩啊,你看看你,都不用说你小师弟了,哪怕是左右,那也是有好些姑娘喜欢的,只是他不喜欢别人罢了,你呢,啊?怎么回事,愧不愧疚,难不难为情?”
服了。
合情合理。
老秀才说道:“左右,君倩,说说你们的事情,别等着小师弟问你们。”
张条霞轻轻点头,将信将疑。
住持第一场议事的礼圣,也没有着急开口说话。
至于老秀才要忙什么,当然是忙着去跟老朋友们谈心去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上次先生离开后,左师兄也没带朋友去酒铺照顾生意。”
郭藕汀一手按刀,一手抬起,示意所有人都不要妄动。
结果被那酒铺掌柜闺女一拍桌子,大骂不已。
其中五人,站在一起,位置极有意思。
左右微微皱眉,只是看在先生的面子上,不跟陈平安计较。
刘十六瞥了眼左右,果然脸色好了些。
但是那个身为圣人后裔的读书人,行走江湖连姓氏都舍了不要的剑客,真是什么勾当都干得出来。
总有种错觉,一个人身上,有两个人的模样。
阿良一拳竖起,向后一拍,黄衣老者又倒飞出去。
左右气不打一处来。
一个瘦竹竿似的老人,身材矮小,紫衣白发,腰悬一枚酒葫芦。先前在那市井处收徒,小有挫折。收个徒弟,就是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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