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取出一壶皎月酒,喝了一大口,笑道:“你年纪小,好多个山巅的恩怨,别说亲眼见过,听都听不着。不谈什么万年以来,只说三五千年来的老黄历,就有过十余场山巅的捉对厮杀,只不过都被文庙那边禁绝了山水邸报,口口相传没问题,只是文庙之外,不允许留下文字。其中有一场架,跟郭藕汀有关,打了个山崩地裂,再后来,才有了不开的铁树山,以及那座彩云间的白帝城。”
阿良瞥了眼李槐,小兔崽子难得如此神色严肃,多半是要讲几句掏心窝的马屁话了。
所以挨打挨骂最多的,也一直是左右。
云林姜氏家主,撇下了其余子孙,只带着姜韫乘船游览鸳鸯渚,船上两位外人,是四大圣人后裔府邸的当代家主。
老秀才觉得都应该拜访一遍,不能失了礼数。
自己毕竟是这座功德林的扛把子,怎么都该尽一尽地主之谊。
陈平安取出一壶壶酒水,给先生和师兄们一一递过去。
铁树山郭藕汀。身边跟随着一拨画龙圣手。既然如此堂而皇之聚集在一起,那么就不是什么密谋了,反而应该是一种提醒?
老秀才拍了拍关门弟子的袖子,一脸赞赏道:“乱丛中立得定,才是英雄真豪杰。”
而差点砍死郭藕汀的那个人,就是后来的斩龙人,也就是白帝城郑居中的传道人,同样是韩俏色、柳赤诚名义上的师父。
老秀才突然喊道:“君倩啊。”
三骑缓行岸边,阿良瞧见了那条规规矩矩走河道的渡船,再加上那股子熟悉气息,顿时心中了然,扶了扶斗笠,屁股一扭,就站在了马背上,扯开嗓子喊道:“丁哥丁哥!这边这边!”
而这位看似与谁都和颜悦色的长眉老人,是裴杯崛起之前,公认的浩然天下武道魁首。
嫩道人辛苦憋住笑。
阿良笑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疼完了两位妹子,我开始心疼丁兄弟了。我这人,就这点不好,心肠软。”
到最后,有些担子就落在了年纪最小的陈平安肩头上。
鳌头山一处府邸内,中土神洲五尊山君第一次聚齐。结果有两拨客人,一起登门拜访,一方是想要与九嶷山大神讨要几盆蕴含文运的菖蒲,一方是邵元王朝的几位年轻剑修,朱枚要见烟支山那位与自己缔结盟约的女子山君,于是五位山君就此散去,很快就又其他客人陆续登门,最后就没有一位山君得闲。
沛阿香置若罔闻。
那个王赴愬笑道:“裴杯没来,宋长镜也没来,怎么,是瞧不起龙伯前辈你这位江湖总瓢把子?”
李槐小声说道:“你爹娘要是还可以的话,就再生一个吧。你算是废了。”
金甲洲那个不到三十岁才九境武夫的小姑娘,叫郑钱对吧?
眼前三位弟子,都让先生只觉得自身学问浅薄,没什么可教的了。
鸳鸯渚上边的一座水府秘境,皎月湖李邺侯与其余四位湖君,也在闲聊,但是谁都没有邀请那位渌水坑的澹澹夫人。
李槐咂舌不已,乖乖,是那个号称一刀劈断黄泉路的幽明老祖?!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东南桐叶洲。独一档,只不过是垫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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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说道:“配不上就好。”
一个年轻人有无出息,只看旁人提及此人师传,越少,出息越大。
郭藕汀一直不觉得柳七是最被低估的修士,他始终坚信郑居中才是。
先生学生,四人落座。
渡船再缓行水中,速度依旧远超走马符的三骑,很快就将阿良三个远远抛在身后。
一条三层楼船航行在河面上,相较于问津渡那些仙家渡船,楼船并不显眼,而且速度不快,渡船主人显然是掐准了时辰,奔着文庙议事去的,与屁大事没有、却早早赶到那边蹭吃蹭喝的芹藻、严格之流,大不一样。
而当下铺子里边,客人有兵家尉老祖,商家的范先生,还有阴阳家陆氏一位年轻家主,小说家的两位老祖师。以及一位习惯横剑身后的剑客,墨家游侠许弱。
陈平安刚要开口说话,左右已经斜眼过来。
阿良拍了拍自己腰间竹刀,“别看郭藕汀长得人畜无害,其实脾气真不算好,这条淋漓渡船,还有他腰间那把佩刀,名为枭首,实打实的血迹斑斑。腥血淋漓炼宝刀嘛,这家伙运气好,还拥有一把老祖宗品秩的照妖镜,曾是远古一尊高位神灵所持重宝,被郭藕汀得手后,大炼为本命物,光是炼化,就耗费了千年光阴。不过真要比拼刀法,我是半点不怂的。”
直到这一刻,渡口看客们,因为有人得到了飞剑传信,议论纷纷,才后知后觉一事,那两人,竟是参与文庙议事之人。
郭藕汀也未多想什么,只当是如今的天时,好似惊蛰时分,岁数极老的山野逸民,层出不穷,身份各异,根脚难觅。
左右。君倩。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先生,听说桐叶洲有个叫于心的姑娘,好像跟师兄关系蛮好的,这位姑娘极有担当,当年冒着很大风险,也要飞剑传信玉圭宗祖师堂。”
穗山大神,找那傻大个唠唠嗑去,是得好好唠唠。
老秀才看了眼这个傻大个,摇摇头,叹息不已。
那么十一境,跻身武学之巅,眼中所见的山河画卷,到底又是怎样个景象?
阿良屁颠屁颠跑到李槐身边,问道:“接下来怎么说,咱们是先找个落脚地儿,还是直接去功德林找陈平安?要见就抓点紧,因为很快就要议事了。”
左右说道:“曹晴朗治学严谨,心思澄澈。裴钱习武勤勉,没有浪费她的天赋。两人都很尊师重道。你收取的两位学生弟子,都不错。”
一时间陈平安有些后悔,因为记起了当年在剑气长城的练剑过程。
郭藕汀说道:“为何跌境,我不清楚。但是阿良肯定跻身过十四境。”
刘十六挠挠头。
汉子身边那两位侍女神色古怪。
王赴愬,如今是大源王朝卢氏供奉,这次跟过来,纯粹就是闲来无事闷得慌,出来透口气。
比如白帝城郑居中,师承如何,为何明明是城主,却有韩俏色、琉璃阁阁主、守瀑人在内的数位师妹、师弟?他们的传道恩师是谁?早已无人探究。
那位剑气长城上任隐官的萧愻,是十四境,剑修。
巧了,是我徒孙儿!哈哈,更巧了,那个能够让文庙连开数道禁制的年轻人,就是郑钱的师父,我的关门弟子。
如今浩然天下的陆地水运,有那位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了,但是陆地之外,依旧没有名正言顺的水运主人。
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日中之光。君子之学如蜕,幡然迁之。
她到底有无十一?
这位飞升境大修士,对那阿良知根知底,就要告辞离去,千万不能给阿良半点顺杆子往上爬的机会。要是给阿良登了船,后果不堪设想。能够被郭藕汀记住的那一小撮浩然天下大修士,无论是谁,再如何的性情诡谲、行事乖张,终究有迹可循,能够揣度几分,但是眼前这位斗笠汉子,永远不知道他下一句话会说什么,下一件事会做什么。
张条霞左手边不远处,是一个坐在小竹凳上的中年男子,腰系小鱼篓,喜欢逛荡古战场遗址,捕捉英灵、阴煞厉鬼。
有一双会让人记忆深刻的眼眸,清澈明亮,就像落魄山的溪涧流水,就没有去不了的地方。
阿良长叹一声,“朋友太多,喝不完酒,也愁人。中土神洲曾经有一份以公道著称的山水邸报,评选出山上十大口碑最佳修士,我是榜首。”
裴杯的境界,一直是个天大的谜。
阿良赶紧补了一句,“其实我认得他,他不认识我,尚未斩鸡头烧黄纸,金兰簿上写名字。”
而十四境修士的厉害,陈平安刚刚在夜航船那边领教过。
泮水县城。火龙真人主动拜访青钟夫人,见面就道贺,“呦,升官了,好大官。”
汉子腰间悬佩一把样式普通的秋水雁翎刀,也没什么气势可言,就跟一个不起眼的杂役,却大摇大摆站在一堆王公贵胄当中。
不是十境,就是九境。
人生寄世,奄忽飚尘,年命之逝,如彼川流,未几见兮,泥土为俦,飞驰索死,不肯暂休,为之流涕,不容回思。
这次李槐干脆就没有自报身份。免得还没走江湖,名声就已经烂大街。
儒家圣贤,文庙正副三教主,三大学宫祭酒、司业,七十二书院山长。诸子百家老祖师。各大宗主,飞升境,仙人。止境武夫。王朝皇帝。大岳山君五湖水君。洞天福地主人……
范先生的一位扈从,喝高了,在怂恿同桌饮酒的许弱,找机会一剑砍死那个狗日的。
老秀才叹了口气,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陈平安的手臂,轻声道:“别这样,不然先生要更加愧疚了。坐下聊,赶紧的。”
怀荫找到了财神爷刘聚宝,刘幽州与怀潜是老朋友了,刘幽州欲言又止,因为郁狷夫如今也在这边,但是她与怀潜的那桩婚事,好像不了了之。
阿良当年那趟宝瓶洲之行,在遇到风雪庙魏晋之前,还曾路过云林姜氏附近的一条大江,文运与龙气都不少。
青衫剑客与斗笠汉子,两人身形在问津渡凭空消失。
阿良笑道:“有我一半帅气了。”
老秀才发现自己那个关门弟子,还是有些委屈,立即就朝左右嚷嚷道:“另一半呢,给你吃掉啦,有本事就吐出来!说啊,先生一定主持公道,绝不偏袒谁……”
刘十六看了眼那个小师弟。
阿良与李槐说道:“愣着做什么,喊丁哥!是我好兄弟,不就是你的好哥们?”
李槐对这些山上证道求长生的奇人异士,兴致缺缺,反正自个儿高攀不起,热脸贴冷屁股,没啥意思。所以更多注意力,还是在那条渡船上边,水中竟是一条白龙和一条墨蛟在拖曳楼船,两条神异之物,缓缓探出头颅,竟是半点水都无,这一幕吓了李槐一大跳,不过很快释然,多半是那符箓手段。
如今的小姑娘,不解风情,汉子呆呆无言,不就是才离开了浩然天下一百多年吗?有些受伤,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老秀才疑惑道:“做啥子?”
含蓄些的仙子,就眼神哀怨,提醒那个碍眼的汉子,“你让开啊!”
跟随龙虎山天师府一起赶来此地的浣纱夫人,主动找到了玉圭宗宗主韦滢,询问大泉王朝的近况。
从飞升境跌为仙人的刘蜕,与葱蒨、芹藻两位仙人,一起找到了齐廷济,刘蜕正在破口大骂完颜老景这个老王八蛋。
接下来就是北俱芦洲,东宝瓶洲。
陈平安笑道:“不敢。”
老人就是有些心疼,他们怎么就成了自己的学生。
脾气没那么好的女子,就直接让他“死开!”
聊一聊学生左右的练剑资质平平,这不在天外也没能斩杀那位十四境剑修不是?傻大个在宝瓶洲天幕处的出拳,毛毛雨了,没啥可多说的。当然更要问一问那些老伙计,你们知不知道先前是谁来了功德林啊,比那符箓于玄重返文庙,还要多开一道禁制?顺便问一问今年中土神洲是什么年份,再换算一下宝瓶洲的大骊年号,才能知道我那关门弟子今儿是几岁了……
言下之意,学生的先生,弟子的师父,就未必“不错”了?
刘十六朝那小师弟竖起大拇指。
浩然天下有这么一号山巅修士?
此外西南扶摇洲,南婆娑洲,西金甲洲,西北流霞洲,皑皑洲,都差不多。
这位中土神洲最山巅的修道之士,化名郭藕汀,道号幽明,一宗之主。
鸳鸯渚,有那绰号龙伯的张条霞领头后,出现了一群钓鱼人。
三人跟着老人起身。
阿良使劲招手道:“云妃妹妹,梅菉妹妹,几年没见,愈发清瘦了,看得阿良哥哥好生心疼。”
佩刀汉子不以为意。
阿良再不管楼船那边的死活。
中土山神湖君,火龙真人几乎很熟,而这位渌水坑肥婆娘,当然也不例外。而道号青钟的澹澹夫人,还真就最怵眼前这个老家伙。
刘十六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难怪。”
一条楼船,微微一颤。
李槐低头看了眼屁股底下走马符幻化而成的骏马,再瞧瞧人家的仙府气派。
左右摇头道:“没有。是做师兄的,职责所在。”
老秀才笑得合不拢嘴,瞅瞅,什么是见微知著,什么是得意弟子,这就是了!
陈平安无奈道:“没先生说得那么夸张。”
在战事当中,裴杯更多是以大端王朝的国师身份,负责调兵谴将,出手机会,甚至要远远少于弟子曹慈。
左右和刘十六两个当师兄的,心有灵犀,对视一眼,各自轻轻点头。
阿良没有站在亚圣身边,左右也未曾站在文圣一旁。
与那于老儿,就更有的聊了。
陈平安无言以对。
李槐疑惑道:“你哪来的皎月酒?”
至于咫尺物,当然是借来的,他一个穷光蛋,只有情债多。
李槐笑容灿烂,一路飞奔过去,骤然停步,与陈平安重重击掌。
人比人气死人,跟在阿良身边混,确实寒酸了些。如果不是好兄弟,真就不遭这罪了。按照李槐的一贯作风,与其打肿脸充胖子,还不如干脆破罐子破摔,老老实实徒步远游得了,当年跟陈平安一起远游求学,不就是脚上草鞋一双,书箱里放几双,也没给谁瞧不起。
左右呵呵一笑,说道:“要说女人缘,比起师弟,我差远了,当年在剑气长城,就有很多女子专程跑去酒铺。如果这种事也分境界的话,我和君倩是资质极差的下五境修士,师弟早就是飞升境,只差没有合道十四境了吧。”
左右只得说道:“教过小师弟剑术,求学一事,我也有留心过。”
阿良坐在马背上,突然幸灾乐祸起来。
文庙广场上,天地清明,席位并无主次之分,所有人刚好围成一个大圆。
阿良叹了口气。也没觉得奇怪,当年远游途中,李槐就与陈平安最亲近,跟陈平安也最不见外。
老秀才大摇大摆离去,两只袖子甩得飞起。
阿良大笑着摆手道:“算了,不用盛情邀请我们登船同行,我要与好兄弟一起骑马游览。”
原本好像各自割据的浩然九洲,被一场惨烈战事给硬生生接连一片,人与事愈发紧密结网。
阿良蹲在马背上,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边的李槐,“丁哥,我身边这后生,姓李名槐,少年英才,年纪不大,学识不输元雱,拳法不输纯青,围棋不输傅噤,象棋不输许白……”
百福地的主,正在设宴款待柳七郎。
比如原本无人问津的鹦鹉洲那边,就凭空多出了一座仙家酒铺。
李槐回过神,又给阿良坑了一把,用行山杖戳那阿良,怒道:“汀,不念丁!丁你大爷的丁!”
加上这百来年,没有一篇脍炙人口的诗词传世,下一次白山先生和张翊、周服卿一起主持的福地评选,她极有可能就要直接跌落到九品一命了。
天下豪杰,可挽天倾。
左右说道:“被砍到了青冥天下。”
刘十六突然有些明白落魄山风气的源头所在了。
曹慈在扶摇洲和金甲洲战场,出拳极多,战功极大。
君倩其实学问不差,脾气也好,适合传道授业解惑,却终究受限于那个异类身份。
左右轻声道:“先生。”
轮到左右,则话语不多,就一句话,“离开浩然天下后,在天外与人厮杀,都没死。”
这样的老故事,阿良知道不少。
如今浩然天下,门户之见,依旧有,只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以及刚到水边的一个北俱芦洲老莽夫,王赴愬,坐在了张条霞和沛阿香之间,笑道:“这不是阿香姐姐嘛。”
陈平安站起身,再次作揖不起。
阿良一口酒水喷出来。
李槐问道:“咋了?”
阿良仰头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眼神深沉,“懂得多了,最怕记得住。所以才要喝酒。”
刘十六再稍稍转移视线,望向那个青衫背剑的年轻人,正襟危坐,挺直腰杆,双拳紧握,放在膝上。
接下来的私人聚头、拜会、秘密议事,才是真正的重头戏。
嫩道人见李槐一头雾水,帮着一语道破天机,“是那铁树山的郭藕汀。”
老秀才说道:“左右啊。”
至于怎么聊天,都打好了腹稿,与那穗山傻大个,就聊当年那个随便一剑劈开穗山禁制的少年,你这都不见一见?
在师兄左右嘴里,与一位十四境剑修的捉对厮杀,好像就是相互换剑的事情,各砍各的,砍死为止……
张条霞笑道:“别乱取绰号,什么江湖,什么总瓢把子,传出去容易惹是非。”
即便萧愻的十四境,不是剑修追求的合道人和,那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十四境。
郭藕汀有些意外,阿良何时转性了?山上修士,见机不妙,找台阶下,谁都会。可这个狗日的,从来只会找台阶上。
鳌头山上两棋局,今天一处不再是林君璧守擂,而是郁清卿,对弈之人,是白帝城傅噤。另外一处,是许白对局一位龙虎山小天师。
先前在李邺侯府邸那边,一人一壶,都是喝完了的。
阿良与嫩道人站在一旁。
墨家第四代钜子,好像也到了。
而在齐廷济、陆芝,与阿良和左右之间。
刚好居中站着一位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剑气长城隐官,陈平安。
一时间。
仿佛一座天下,不约而同,共看一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