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这么一晃,账簿的字就写歪了,小米粒恼得一跺脚,伸手拍掉裴钱的手,“莫催莫催,在记账哩。”
张夫子起身告辞,不过给陈平安留下了一叠金色符箓,不过最上边是张青色材质的符纸,绘有浩然九洲山河版图,然后其中有一粒细微金光,正在符纸上边“缓缓”移动,应该就是夜航船在浩然天下的海上行踪?其余金色符箓,算是以后陈平安登船的通关文牒?
而陈平安自己的人生,再不能被一条发洪水的溪涧拦住。
张夫子落座后,从袖中取出一只酒杯,酒水自满杯,竟是那酒泉杯?
难怪当年躲寒行宫那些武夫胚子,一个个都看不起阿良的拳法,等到后来郑大风教拳,也没觉得咋样,都说还是隐官大人的拳法,又好看又实用。刑官一脉的纯粹武夫,因为最早就是一拨孩子,所以与这一脉与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关系天然亲近。尤其是资质最好的那拨年轻武夫,无论男女,对“上任隐官陈掌柜”,更是推崇。
结果陈平安刚单掌递出,只是摆了个拳架起势,裴钱就后退了一步。
宁姚问道:“怎么回事?跟人打架了?”
下一刻,陈平安驾驭剑心,默念道诀,身形瞬间化作数百道剑光,如崖畔开出一朵青色荷,然后往崖外大海蔓延出去。
宁姚点头。
不过最后,那个老古板说了一番话,让裴钱别别扭扭,仍是道了一声歉。
到了酒楼二楼,陈平安发现宁姚那张酒桌旁边的几张桌子,都他娘是些自诩风流的年轻俊彦、公子哥,都没心思看那擂台比武,正在那儿谈笑风生,说些武林名宿的江湖事迹,醉翁之意只在酒外,聊那些成名已久的宗师高人,江湖上的闲云野鹤,总是不忘顺带上自己、或者自己的师尊,无非是有幸一起喝过酒,被某某剑仙、某某神拳指点过。
裴钱!站好,坐没坐样,站没站样,像话吗?!知不知道什么叫尊师重道?
在张夫子离去后,宁姚投来问询视线。
陈平安取出君倩师兄赠送的瓷瓶,倒出一粒丹药,拍入嘴中,和酒咽下,说道:“曹慈还是厉害,是我输了。”
陈平安笑道:“打了几架,主要是跟曹慈那场,受了点伤。”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很是意外,她是根本就没去天外练剑处,还是刚刚重返浩然?
先前路过一座湖,水乡水雾弥漫,打鱼的小船,本身就像游鱼。
陈平安瞪眼道:“你给我认真点。”
陈平安站在原地,差点没了出手的想法。
那个明月夜的屋顶上,宁姚只是听着一旁喝酒微醺的裴钱,安静听着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轻轻说着心里话。
记得当年在城头上,他好像都没能打中曹慈一拳?
那他什么时候回乡?
桂岛上边,陈平安名下有座圭脉小院。春露圃也有个玉莹崖,还开了个蚍蜉铺子。
而琼林宗,与北俱芦洲北地大剑仙白裳,嫡传徐铉,渊源颇深。因为徐铉是琼林宗的幕后话事人,这件事,刘景龙是有过提醒的,不然以琼林宗宗主的玉璞境修为,早就给看他不顺眼的家乡剑仙、武学大宗师,打得满地找牙了,北俱芦洲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有几个是好说话的?往往给人麻袋闷棍,或是朝着别家祖师堂一通术法轰砸、飞剑如雨,都是不需要理由的。
陈平安愈发疑惑,“裴钱?”
一位老夫子凭空现身在酒桌旁,笑问道:“能不能与陈先生和宁姑娘,讨碗酒喝?”
陈平安说道:“跟曹慈客气什么,都是老朋友了。”
比如她会很怀念小时候,在骑龙巷帮忙招徕生意那会儿,每天会去学塾上课,虽然其实也没学到什么学问,每天光顾着逃课和发呆了。但是到后来,长大之后,就会很感谢师父和老厨子的良苦用心,好歹上过学塾,正正经经的,身边都是些读书声。
小米粒蹲在远处,装了一大兜掉地上的柿子,一口就是一个,都没吃出个啥滋味。
陈平安笑道:“张船主说说看。”
陈平安说道:“得看夜航船何时在骸骨滩靠岸了。”
最后裴钱提起了自己的师父。
白发童子一手捂住脑袋,一手捂住心口,脚步不稳,如醉汉晃动,眼角余光小心翼翼瞥向陈平安,颤声道:“不妙,隐官拳意太过霸道,我好像受重伤了,小米粒,快快,扶我一把!”
裴钱有些赧颜。
陈平安问道:“此人是不是五彩天下的最大福缘之一?白玉京在内的道门势力,是不是得到此人的机会最大?”
他的那把本命飞剑,光阴长河,太过玄妙,使得离真天生就适宜担任新任披甲者。
窗口那边,白发童子说自己也是高手,要去飞去那边登台守擂,要在这边帮助隐官老祖赢个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名头,才算不虚此行。可以委屈自己,只说是隐官老祖的弟子之一,还是最不成材的那个。
宁姚背靠一棵树,双臂环胸,这还是她第一次看那师徒二人的教拳学拳。
在陈平安出现在这座城池之时,宁姚就转过头,望向街上那一袭背剑青衫。
哦,这会儿知道喊夫子,不喊那个关系生疏的张船主了?
陈平安气笑道:“怎么,是担心自己境界太高,拳意太重,怕不小心就一拳打伤师父,两拳打个半死?”
陈平安接过裴钱递过来的一碗酒,笑问道:“这里是?”
张夫子笑道:“城主位置就先空悬,反正有两位副城主住持具体事务,临安先生担任城主那些年,她本就不管庶务,灵犀城一样运转无碍。”
陈平安笑容灿烂道:“倒也是,这次议事,可能就只有我,是礼圣亲自出面,既接也送。”
张夫子说道:“灵犀城的临安先生,想要将城主一职让贤给陈先生,意下如何?”
小夫子这个说法,最早是白泽给礼圣的绰号。
刑官豪素既然来了夜航船,还在容貌城那边停留颇久。那么形貌城城主,化名邵宝卷。此人可能是位候补成员,方便随时补缺。
陈平安识趣转移话题,“披甲者在天外被你斩杀,彻底陨落,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天庭遗址里边有了个新披甲者的缘故。”
张夫子说道:“有个想法,陈先生听听看?”
裴钱使劲点头,“师父,都记住了。”
道理很简单,好看嘛。
白发童子眼珠子一转,大摇大摆就要率先带路。
小米粒头也不抬,只是伸手挠挠脸,说道:“我跟矮冬瓜是江湖朋友啊,生意往来要算账分明,比如我要是欠了钱,也会记的。可我跟好人山主,宁姐姐,裴钱,都是家人嘞,不用记账的。”
裴钱一一记下。
陈平安刚要说话,她提起长剑,说道:“这次是真的走了。”
白发童子最终倒地不起,摆摆手手,有气无力道:“不打了不打了,小米粒,记得把药钱记账上,就三两银子好了,回头到了落魄山,我就跟韦财神要去。”
张夫子笑着提醒道:“陈先生是文庙儒生,但是夜航船与文庙的关系,一直很一般,所以这张青色符箓,就莫要靠近文庙了,可以的话,都不要轻易拿出示人。至于登船之法,很简单,陈先生只需在海上捏碎一张‘引渡符’,再收拢灵气浇灌青色符箓的那粒金光,夜航船自会靠近,找到陈先生。引渡符易学易画,用完十二张,之后就需要陈先生自己画符了。”
张夫子问道:“开了铺子,当了掌柜,打算开门做什么买卖?”
小姑娘还要一边写一边抬手遮挡。
未来山上修行的闲暇散心,除了当学塾先生、垂钓两事,其实还有一个,就是尽量多游历几遍夜航船,因为这里书极多,古人故事更多。如果有幸更进一步,能够在这边直接开个铺子,登船就可以更加名正言顺了,难不成只许你邵宝卷当城主,不许我开铺子做生意?
不晓得。小姑娘心里说着,我知道个锤儿嘛。我爹的先生,知道是谁吗?说出来怕吓死你。
琼林宗那么大的生意摊子,山上山下,遍及北俱芦洲一洲,甚至在皑皑洲和宝瓶洲,都有不少产业。只说砥砺山邻近山头的一座座仙家府邸,就是座名副其实的金山银山。
不管如何,陈平安都希望能够将其收入囊中,不管是靠神仙钱买,还是靠人脉香火情,都要尝试一下。
裴钱笑着伸手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
宁姚没好气道:“分明是看在礼圣的面子上,跟我没什么关系。”
如今陈平安的出拳,确实大家风范。
豪素本身,正阳山田婉,三山福地的仙人韩玉树,极有可能,还要加上一个琼林宗某人。
一行人徒步走出这座充满江湖和市井气息的城池,岔出车水马龙的官道,随便寻了一处,是一大片柿子林,红如火。
陈平安点点头,“好像眨眨眼,就五岁又四十一岁了。”
白发童子吃瘪不已,随即提起酒碗,满脸谄媚,“隐官老祖,学究天人,老谋深算,这趟文庙游历,肯定是出尽风头,名动天下了,我在这里提一碗。”
宁姚一听说是与曹慈问拳,就没有太担心陈平安,双方肯定打得有分寸,而且看陈平安当下,也没有任何萎靡神态,反而一身拳意,愈发精粹几分,是好事。
宁姚见她额头竟然都渗出了汗水,就动作轻柔,帮着裴钱擦拭汗水。
陈平安笑道:“等下你结账。”
接下来两人切磋,这头飞升境化外天魔,就用了些青冥天下的武夫拳招,陈平安则拳路“精巧”,好似女子拳脚,不过看似“婉约”,实则极快极凌厉。
不但是陈平安的出手,就连白发童子那些衔接极好的各家拳招、桩架,都一并被裴钱收入眼底。
只是这种事情,文庙那边记载不多,只有历代陪祀圣贤才可以翻阅。故而书院山长都未必知晓。
陈平安起身道谢一声,再抱拳相送。
只有写老黄历而不是翻老黄历的修士,才有资格这么称呼礼圣。
陈平安不在渡船这段时日,宁姚除了与小米粒经常闲聊,其实私底下与裴钱,也有过一场谈心。
宁姚最后想起一事,“那条打醮山渡船,除了一些自己愿意留在夜航船的修士,渡船和其余所有人,张夫子都已经放行了。”
当然也不排除对方是正式成员,二十人之一,只不过隐藏得很深。如此一来,邵宝卷在条目城那边,步步设计自己,就有了足够理由。
白发童子这会儿带着小米粒,捡地上那些红彤彤的小灯笼。哪儿的水土不养人。
裴钱只是看着地面,摇摇头,闷不做声。
陈平安心神消散,视线模糊,就要不得不就此离去,退出这幅古怪至极的光阴长河画卷。
其实一场厮杀过后,天外极远处,确实出现了一条崭新的金色银河,蔓延不知几千万里。
白发童子跳脚道:“结账是我,挨揍又是我,隐官老祖你还讲不讲江湖道义了?!”
持剑者与披甲者,曾经并肩作战万年,就像她所说,相互间是老朋友。
陈平安收拳后,望向裴钱。
说完这些心里话,身姿纤细、肌肤微黑的年轻女子武夫,正襟危坐,双手握拳轻放膝盖,眼神坚毅。
白衣女子单手拄剑,望向远方,笑道:“眨眨眼,就一万年过去又是一万年。”
哦。当时敷衍了事的裴钱,心里只是觉得,我师父就一个,关你屁事,看把你能耐的,有本事咱俩划出道来,出门比划比划,一套疯魔剑法,打得你回家照镜子都不晓得是个谁。
陈平安没拦着她们俩的闹腾,想着刑官那个所谓的二十人。
别称甲子城,中四城之一。
琼林宗当初找到彩雀府,关于法袍一事,三番五次,给彩雀府开出过极好的条件,而且一直表现得极好说话,哪怕被彩雀府拒绝多次,事后好像也没怎么给彩雀府暗地里下绊子。看来是醉翁之意不仅在酒,更在落魄山了。是琼林宗担心打草惊蛇?所以才如此克制含蓄?
宁姚四个,就在这边凑热闹,没有去人堆里边,在不远处一座酒楼二楼看武夫打擂台。
有她在。
宁姚微笑道:“好大出息。”
那她就不用多想夜航船一切事宜了,反正他擅长。
陈平安甚至不排除一个可能,假设琼林宗宗主真是二十人之一,说不定还有第二人躲在宗门更暗处。
那个白发童子摆出个气沉丹田的架势,然后一个抖肩,双手如水晃荡起伏,大喝一声,然后开始挪步,围绕着陈平安转了一圈,“隐官老祖,拳脚无眼,多有得罪!”
陈平安拿出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喃喃道:“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相较于你们神灵,人会犯错,也会改错,那么道德就是我们人心中的一种自由?”
如果持剑者和礼圣未能阻拦披甲者归乡,成功重返旧天庭遗址,以周密的心性,估计离真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心中默算,联系先前宁姚的剑光出现地,以及礼圣所谓的归墟渡口,再通过中土山海宗与那北俱芦洲骸骨滩的距离,大致推算夜航船的航行速度。
她笑道:“能够这么想,就是一种自由。”
白发童子哀叹一声,蹦跳起身,拍了拍身上尘土,“行吧行吧。”
她与陈平安大致说了那个尘封已久的真相,山海宗此地,曾经是一处上古战场遗址。是那场水火之争的收官之地,故而道意无穷,术法崩散,遗落人间,道韵显化,就是后世练气士修行的仙家机缘所在。
陈平安摇摇头,“不清楚,避暑行宫档案上没瞧见,在文庙那边也没听先生和师兄提及。”
这趟游历北俱芦洲,可能还会与龙宫洞天那边打个商量,谈一谈某座岛屿的“租借一事”。
谁敢谁能窥探此地?
她说虽然师父没有怎么教她拳脚功夫,但她觉得,师父早就教了她最好的拳法。
张夫子只是笑着举杯,自顾自喝酒。
陈平安说了那场文庙议事的概况,宁姚说了刑官豪素的提醒。
张夫子揭开谜底,“是仙槎率先登船提议,临安先生觉得此事可行,我尊重临安先生的意思。”
其实该紧张的,是他这个师父才对,得小心再次被开山大弟子一拳撂倒。
宁姚问她为何会那么想念崔前辈。
吴霜降故意不说破此事,自然是笃定陈平安“这条吃了就跑的外甥狗”能够想到此事。
裴钱竖起耳朵。
陈平安起身说道:“我们出城找个僻静地方,教拳去。”
是夜航船上唯一一处没有修道之人的地方,凡俗夫子七十古来稀。估计随便来个中五境修士,不用是什么地仙,只需要有观海境修为,都是此地的天下第一人了。
她点点头,“从目前来看,道门的可能性比较大。但落谁家,不是什么定数。人神共处,怪异杂居,如今天运依旧晦暗不明。所以其余几份大道机缘,具体是什么,暂时不好说,可能是天时的大道显化为某物,谁得到了,就会得到一座天下的大道庇护,也可能是某种地利,比如一处白也和老秀才都未能发现的洞天福地,能够支撑起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修道成长。反正宁姚斩杀上位神灵独目者,算是已经得手其一,最少有个大几百年的光阴,能够坐稳了天下第一人的位置,该知足了。在这期间,她若是始终无法破境,给人抢走第一的头衔,怨不得别人。”
刹那之间,就发现那个背箩筐的孩子转身走在巷中,然后蹲下身,脸色惨白,双手捂住肚子,最后摘下箩筐,放在墙边,开始满地打滚。
下一刻,陈平安和那个孩子耳畔,都如有擂鼓声响起,好像有人在言语,一遍遍重复两字,别死。
刹那之间,陈平安就在夜航船睁开眼,一脸茫然。
电光火石间,那人是谁,看不真切,那个嗓音,明明听见了,却一样记不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