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8章 来了
陈平安与先生告辞一声,一大早就离开小巷。
想着那份聘书,先生送了,宁姚收了,陈平安心情不错。
那位负责看守巷子的老修士,重新在小巷搁放下那座白玉道场,这辈子除了修行,老人反正也没其它喜好了。
刘袈还真就只是单纯喜欢修道,至于境界什么的,不强求,爱来不来,反正老子偏不惯着你。
只是奇了怪哉,那徒弟昨儿莫不是自己不曾护道,就又给雷劈了?难得没有咋咋呼呼在那边耍那些武把式,竟然一宿的呼吸吐纳,十分勤勉,以金液还丹一脉的河车搬运术,一遍遍运转小周天,约莫是心诚则灵的缘故,还挺像回事。
刘袈这一夜除了自己修行,灵气流转大周天,以那观想神通,如仙人乘鹤遨游一处自家独有金玉丛林的广袤天地,出绛宫下白鹤,在那长生桥,观水悟道。老修士还要分心留神赵端明的气机流转路线,以便事后拣选瑕疵,帮助弟子查漏补缺。
陈平安在临近巷口处停下脚步,等了片刻,弯曲手指敲门状,轻轻叩击,笑道:“刘老仙师,串个门,不介意吧?”
小巷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刘袈其实刚好收敛心神,修行告一段落,老元婴感慨不已,这个年轻人,不愧是绣虎的师弟,眼光真毒,隔着一座道场小天地,还能将自己的修行状况,看得如此真切,老修士从蒲团上起身,施展神通,为白玉道场打开一扇小门,说道:“请进。”
多了个请字,那是看在你先生是文圣的面子上,跟什么剑仙不剑仙,隐官不隐官的,关系不大。
不过短短一天之内,先是这位年轻隐官的串门,宁姚的凌厉出剑,又有文圣的大驾光临,刘袈觉得自己一贯冷清的修行路上,难得如此热闹。
老人气呼呼道:“姓陈的,别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赶紧收起那份歪心思,再说了,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我那闺女模样是俏,却不至于好过宁姑娘。”
陈平安知道宋续几个,昨夜出城远游,身形就起始于此地,后来返回京城,也是在这边落脚,极有可能,这里就是他们的修道之地。
陈平安笑着试探性道:“掌柜,想啥呢,我是什么人,掌柜你见过了走南闯北的三教九流,早就炼出了一双火眼金睛,真会瞧不出来?我就是觉得她资质不错……”
就像一座天地,被主人切割成了无数界境。
老修士蓦然一惊,陈平安转头望去,是被自己的雷法气象牵引,赵端明的心神沉浸小天地,出现了一种遥相呼应的气机流转,以至于整个人的灵气外泻,人如山岳,飞云盘桓,有那电闪雷鸣的迹象。陈平安看了眼刘袈,后者一愣,立即点头,说了句你只管为端明护道。
于是下一刻,十一人眼中所见,天地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倾斜、扭曲和颠倒。
陈平安伸出手。
封姨继续道:“那本命瓷破碎一事,你有无参与其中。”
封姨笑道:“使气毋夺,本就是修士养藏之道。”
然后陈平安笑了起来,“当然不是说你以后都要小心我的偷袭了。今天的出手,是个例外。”
陈平安推门而入,宁姚瞥了眼那个头别玉簪的一袭青衫,没说话。
陈平安更换战场,抖了抖袖子,符箓如悬挂两条银河,将那五行家练气士围困其中。
柜台那边,少女小声道:“爹,我是不是冤枉他了。”
来到这这处院落,她惊讶万分,苟存与陈平安难道认识?怎么从未听说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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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袈凝神定睛,瞧了又瞧,轻轻点头,神色如常道:“小夫子耍得一手好雷法,不愧是文圣弟子,绣虎师弟,博采众长,熔铸一炉,佩服佩服。好,此事说定,先行谢过,只等小夫子不小心丢了本秘籍在宅子,再被我无意间捡了去。只是?”
陈平安理了理衣襟,抖了抖袖子,笑着不说话。
老车夫闷闷道:“那个小婆娘给了个说法,事不过三。”
陈平安提醒道:“差不多就可以了。”
封姨笑道:“就这样?”
能够被师兄喊来这边看守小巷,陈平安确定刘袈肯定是守口如瓶之人。所以根本不担心老修士在天水赵氏那边,会说漏了嘴。
她破天荒有些腼腆神色,“学韩昼锦,见色起意,把持不住。”
陈平安笑着点头,“名字不错。”
最最担心的,还是那个傻闺女,打小就憧憬着当什么江湖女侠,飞檐走壁,行侠仗义。亏得有次意迟巷和篪儿街两帮小王八蛋打群架,打得那叫一个凶狠,砖头都碎了不少,看得自家闺女闷闷不乐跑回家,打那之后,就收心几分了,只嚷着长大了再说,先练好内功再走江湖不迟。
陈平安始终双手笼袖,抬起一脚,踹在她额头上,女鬼撞在墙壁上。
刘袈气笑不已,伸手指了指那个当自己是傻子的年轻人,点了数下,“就算你与天师府关系不错,一个儒家弟子,终究不在龙虎山道脉,恐怕就算是大天师本人,都不敢擅自传你五雷真法,你自己方才也说了,只能借着看书的机会,东拼西凑,你自己摸一摸良心,这样一部误人子弟的道诀秘籍,能比天水赵氏寻来的更好?诓人也不找个好由头,八面漏风,站不住脚……”
老掌柜还真没觉得这个年轻外乡人,是什么歹人。
老人突然问道:“陈平安,与我透个底,你是哪个江湖门派的,名头大不大?”
少年还来不及抬头起身,便瞬间悚然警觉。
昔年石毫国,狗肉铺子里边,有个被人误以为是哑巴的少年伙计,后来遇到了一个青布衣的男人,拉着他吃了顿饭,说了很多话,给了他一个可能。
陈平安原路返回,临近客栈,刚好碰到那个少女出门,一见到那家伙,少女立马掉头,跑回客栈,绕过柜台,她躲在爹身边,然后装模作样开始打算盘。
棚下,封姨斜眼望去,不请自来,而且不敲门就进,都什么人啊。
少年赶紧从袖中摸出一枚常年备着的小暑钱,交给对方,歉意道:“陈先生,当年那颗小暑钱,被我掉了。”
阵师韩昼锦已经祭出那座仙宫遗址,然后天地间唯有一道剑光,劈天开地一般,强行破开了一座远古桐柏福地的山水禁制,只见那陈平安一手扯住改艳的发髻,一手攥住苟存的脖颈,女鬼改艳一身灵气被拳意镇压,近乎停滞,稍有风吹草动,五行之属的本命气府就有那揪心之痛,至于苟存已经昏厥过去,最麻烦的地方,还在于改艳和苟存眉心处,都被飞剑轻刺一下,剑气渗入体内小天地。
那位已经登天而去的文海周密,能够重返人间,战事再起。
是某种能够遮蔽心相的古怪障眼法。简而言之,眼见为虚。
老车夫点点头,“这个好回答,屁事没有。”
所以先前在客栈那边,老秀才看似无心随意,提到了自己的解蔽篇。
陈平安一步跨出,来到赵端明那边,轻巧一跺脚,盘腿坐在蒲团之上的闭目少年,随之飘然腾空而起。
陈平安丢下手中的苟存和改艳,一步来到道录葛岭身前,这位道士竟是选择直接炸开金丹和元婴,换成一般的地仙修士,就该是身死道消的下场了。
陈平安收起小暑钱,手腕一拧,多出一根绿竹杖,是那文人雅士登山远游的行山杖,“送你了。”
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
刘袈笑道:“以前还不清楚国师为何要我这边耐心等着,说俸禄一事,先欠着,以后自有人来这边掏钱。”
关于这件事,三教圣人都是有许多解决方案的,比如佛家道门都推崇那“守一法”,近一点的,只说那个恢复文庙神位的老秀才,一样早已在圣贤书上勘破天机,比如说那凡观物有疑,中心不定则外物不清,明月宵行,俯见其影以为伏鬼……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故而需自禁自使、自夺自取,自行自止也……这才是老秀才那解蔽篇的精髓所在。
韩昼锦满脸通红,恼羞成怒道:“改艳,你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老车夫摇摇头,“什么山上四大难缠鬼,其实惹谁都别惹算卦的。”
一半修士不太服气,剩下一半心有余悸。
陈平安步入其中,看了眼还在修行的少年,以心声问道:“老仙师是打算等到端明跻身了金丹境,再来传授一门与他命理天然契合的上乘雷法?”
刘袈神色古怪,很想要点这个头,在一个才不惑之年的年轻人这边打肿脸充胖子,但老人到底良心过意不去,面子不面子的无所谓了,叹息一声,“有个屁的雷法道诀,愁死个人。”
屈指一弹,将一块金身碎片激射向那位阴阳家练气士,陈平安说道:“算是补偿。都回吧。”
陈平安解释道:“我来找人。”
老修士顿时止住话头,只见那个青衫剑仙笑着抬起一手,五雷攒簇,造化掌中,道意巍巍雷法赫赫。
老人点点头,“不远,就有半条街的书铺,不过离着意迟巷篪儿街这么近的铺子,可想而知,价格不便宜,多是些不常见的孤本善本。怎的,如今你们这些江湖门派中人,与人过招,事先都要之乎者也几句啦?”
身为神灵,却天生能够分门别类,毫厘不差,喜怒哀乐,再细分出成百上千的“地界”,处处井然有序。
最后还有一位山泽精怪出身的野修,少年模样,其实也确是年纪不大的,面容冷峻,眉宇间杀气腾腾。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姓苟名存。少年脾气不好,还有个奇怪的愿望,就是当个小国的国师,是大骊藩属的藩属都成,总之再小都行。
刘袈松了口气,讨要字画什么的,小事一桩。自己哪怕扛着个箩筐登门,都不算什么,是给那写得一手漂亮馆阁体的赵夫子脸了才对。
陈平安就要离开这处仙家客栈,不料那个女鬼竟然还有胆子靠近几步,眨着一双大眼睛,“陈公子,这就走啦,我送送你呗?”
老车夫猛然抬头,你这个老婆娘可别再坑我。
火神庙。
反正才几步路,到了客栈,陈平安不着急找宁姚,先跟掌柜唠嗑,聊着聊着,就问起了少女。
陈平安无言以对,一闪而逝。
少年苟存,其实早已走出屋内那处别有洞天的修行道场,此刻瞧见了眼前这一袭青衫,少年先抱拳,又作揖,好像都觉得不对,最后只好挠挠头,喊了声陈先生,然后就开始咧嘴傻笑。
最后还借了少年一颗小暑钱。
他们这几个老不死,在那骊珠洞天寄人篱下,当然各有所求,扶龙士那位老祖师,是押注大骊宋氏,顺便压制福禄街卢氏气运,
至于这位封姨,除了护道一事之外,不过是各处顺势结缘罢了,比如将曹沆,袁瀣带出骊珠洞天,将这对未来的文武双璧,送给了大骊朝堂,才有了那场中兴,使得大骊宋氏不至于国祚断绝,被昔年作为大骊宗主国的卢氏王朝轻易吞并。
刘袈忍了忍,还是没能憋住,问出心中那个最大疑问,“陈平安,你咋个拐骗到宁姚的?”
陈平安眯起眼,一手探出袖子,五指如钩,抓住那女鬼头颅,迅猛往下一按,将其砸在地上,脚尖微拧,以武夫罡气布满道路,不给她遁地的机会,然后一脚脚尖戳心,砰然一声,可怜那女鬼彩衣身形,就像一块抹布,将一条巷子都擦试了一遍,然后女子身躯和身上彩衣蓦然扩大,悬停在小巷口附近,就像墙上挂了一幅巨大的彩绘仕女图。
刘袈有些难为情。
陈平安环顾四周,随便抬手,拍飞袁化境与宋续的飞剑,说道:“知道你们还有很多后手,可是毫无益处,没机会施展的,你们已经输了。”
一条小巷两侧墙壁,刹那之间天昏地暗,探出无数颗女鬼的头颅,只是并不狰狞厉色,反而笑颜如,如那失心疯的痴情女子,终见情郎归家。
宁姚看着桌上的几本书,拎了拎,问道:“就没有江湖演义和传奇公案?”
老人咦了一声,压低嗓音说道:“你到底图个啥?陈平安,你老老实实,给我说道说道,不然我可就真要赶人了,儿子是有俩,闺女却只有一个,要是被你小子拐了去,我家那个凶婆姨能打死我。”
记得当年还是小黑炭的开山大弟子,每天私底下就缠着老魏和小白,说每人传给她几十年功力好了。
老人随意趴在柜台上,半点不怵这些公门中人,自家客栈就开在那两条街巷边上,两代人,都快五十年了,什么文官武将没见过,位列中枢的黄紫公卿,不但熟脸,好些个路上遇见了,还能打声招呼的,对此,老掌柜是一向颇为自傲的,所以这会儿只是笑道:“生意还行,凑合吧。”
老车夫沉默片刻,略显无奈,“跟宁姚说好了,只要是我不愿意回答的问题,就可以让陈平安换一个。”
刘袈笑着不再言语,转头望向巷中,以前国师崔瀺就在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独来独往,却从无半点寂寥之感。
陈平安转过头,皱眉问道:“怎么回事?”
事实上,不但是苟存,院中的女鬼改艳,门口的韩昼锦和余瑜,以及聚在邻近一处院落内的宋续几个,人人都发现自己置身于云雾茫茫中。
陈平安说道:“还得劳烦老仙师一事,帮我与天水赵氏家主,讨要一幅字,写那赵氏家训就行。当然还是与陈平安无关。”
陈平安苦笑道:“真没有。”
只是见她身形旋转,彩衣飘摇,张牙舞爪的,好像也没什么章法,而且她那要吃人的眼神,满脸的垂涎,又是怎么回事。
宁姚反问道:“不然看那些灵怪烟粉、志异小说的胡扯?”
少年咧嘴一笑,知道陈先生是在开玩笑。
“比如骊珠洞天的本命瓷炼制一事,到底谁才是始作俑者。你要不要回答?怎么回答?”
下一刻。
那位阴阳家练气士刚要掐道诀,施展一门极其玄妙的本命神通,以自身跌一境作为代价,逆流光阴长河些许,帮助十一人重返“先前”,好早做准备。
双指并拢,画了一圈,在小沙弥后觉四周,出现了一座金色雷池。
何况如今世道太平了,大骊老百姓的日子,每天都稳稳当当的,犯禁一事,别说江湖中人,山上神仙都不敢。
老人嗤笑道:“我要是出门去,还跟人说自己这儿,是京城里头数一数二的大客栈呢,每天进进出出的,不是鱼虹、周海镜这样的江湖大宗师,就是腾云驾雾的神仙老爷,你信不信啊?”
只是媳妇说的都对。
客栈内那袁化境走到廊道中,沉声说道:“改艳,收手。”
是说那虚无缥缈又无处不在的浩然气运一事,数洲山河破碎,两座天下的大修士陨落极多,哪个不是原本身负大气运之辈,只是都一一重归天地间了,这就像出现了一场无形的争渡。早先,剑气长城的剑仙胚子,还有托月山百剑仙,其实都属于因这场战事的即将到来,纷纷应运而起,之后,剑仙徐獬,白帝城顾璨之流,一个个横空出世,崛起极快,故而最近一百年,是修道之人万年不遇的大年份,错过就无。
结果头顶有剑光直下,袁化境现身为隋霖护道,祭出一把本命飞剑,以飞剑对飞剑,斩断那道剑光,不曾想,那五行家练气士身边四周,剑光亮起无数,直接搅烂那条纤细如丝线的光阴流水。
老掌柜气笑道:“打住,打住啊!难道跟你拜师学艺走江湖啊,一个小姑娘家家的,练什么拳脚功夫,此事休要多说。”
陈平安假装没听懂,问道:“掌柜的,附近有无书肆?”
陈平安开始帮忙十一人复盘这场厮杀,再给了些建议,至于他们听不听,不管。
陈平安先说了礼圣邀请的文庙之行,宁姚点点头,说没问题,然后陈平安立即转身去找书,不过书楼里边,好像没有这些书籍。
老车夫没来由说道:“甲子之内,先到先得。马苦玄其实还有机会。”
封姨啧啧道:“昧良心了吧?你可是早就押注了杏巷马家。”
除非。
“比如?”
刘袈哑然失笑,犹豫一番,才点点头,这小子都搬出文圣了,此事可行。儒家读书人,最重文脉道统,开不得半点玩笑。
不忘本,活下去。
刘袈摇摇头,“这些年赵氏只寻见了几部旁门左道的雷法秘笈,离着龙虎山的五雷正宗,差了十万八千里,他们敢给,我都不敢教。”
女鬼神采奕奕,也不说话,只是蓦然飘向陈平安,也无杀心杀气,好像就是一味死缠烂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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